严立言看着那辆惠飞药厂的白色箱型车离大楼,透过昏暗的的光线,他仍能辨认出立丰的侧影,晚上十一点,她竟然还跟一个陌生人出门,而且搭那种车!

他不能确定这一切是怎麽发生的,而眼看着事情超出掌控,他首次感到心慌。

「先生,是您下午请我追查的那辆汽车,要跟上去吗?」前座的司机问。

他不知道⋯⋯这一整天他总处於这种拿不定主意的状态,跟上去,亲眼看到他们亲昵互动,猜想这是不是刻意演给他看的戏,或不跟上去,彻夜难眠想像没看到的情节?

他拿出手机,犹豫半晌,终於还是按下通话键,电话响了三声,她接了。

「休息够了吗?」

「嗯,谢谢关心,睡醒饿了,出门吃宵夜。」

「宵夜?」

「清粥小菜,你知道吗?」

「当然,你自己一个人?」

「不是,有人陪我。」

他突然无法假装下去,「谁?」

「你不认识。」

「立丰,你还在气我?」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我该气你什麽?」

「假扮幼稚不适合你,新闻已经播放你的照片几十个小时了,你以为这种时候,大半夜跑出门吃宵夜,是明智之举?」

「你怕什麽?怕我被绑架?还是怕我可以自己去面对,不再需要你?」

不再需要你。

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莫过於那年夏天在严家老宅,以叔叔的身份被介绍给她。而此时此刻,她的疏离与叛逃,就像那时候的她,隔着血缘与身份,他不能踰矩一步,唯一能够为她做的,就是守护着她,不管她需不需要。

「我们谈谈,面对面。」

通话被切断,不管再回拨多少次,都不管用,他憋着气下车,走到司机看不见得地方,大口吸气,但不管怎麽用力,空气都无法抵达快要窒息的胸腔。

城市的另一头,丁莳萝关上研究室的门,穿过漆黑的走廊,走入安静的深夜校园,平常她并不喜欢黑暗,但渡过高潮迭起的一天,黑夜带给她安全感。

下午的大二欧洲文明史课程,与早上一样,爆满的人,骚动的气氛,因为上课的教室就在系办公室旁,还引来系秘书关注,这之外的时间,她都躲在研究室里阅读资料,一头埋进下个月学术研讨的论文撰写,唯有如此,她才能平静下来。

比起陈玮的告白,更教她难堪的是自己无法否认受到这个学生的触动,或说,他的遭遇。

他说的信仰⋯⋯她,有吗?

那孩子大概误会她与殷子恺的关系了,对她来说,凯子的乐观是逃开家里低气压的避风港,母亲看不开的人生,在这个相信自己活不长久的男孩身上,积极而正面的被实践着。

她很久不去想自己的青春期过得如何惨淡了,父亲不在的日子,母亲从每件事情上都能找到埋怨的理由,例如不吃餐桌上的青椒,就会得到:「是你命苦,跟着我不比大陆那个家吃香喝辣。」考得不好,「是我笨,遗传给你才考成这样吗?你看大陆那女人多聪明?不必嚐创业时的苦,坐享其成!」多要点零用钱,「多省点,哪天我跟你爸走不下去了,你们姊妹还要靠我养,过去那个家谁理你们?」

成年以後才了解,母亲老早就被父亲的外遇折磨出躁郁症,丈夫不在身边,又跟公婆住在一起,所有的委屈与愤怒,只能跟三个女儿发泄。

丁莳萝与姊姊们年纪差得大,她开始懂得这些男女情事时,姊姊们早已离家,无从倾诉苦闷,唯一的出口,只剩下打死不退的殷子恺,然而好面子的她,没跟他解释过家里这些难堪的事情,但奇怪的是,那家伙从来不会追问。

高三下学期的某晚,受不了母亲的酸言酸语,不管明天要模拟考,冲出家门,夜色中茫然得不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受什麽驱使,她打电话给殷子恺,才说一个字:「喂。」

他就知道这边状况不对,问她怎麽了?人在哪?

那晚,他偷骑哥哥殷子光的摩托车,载她到古坑山上一个果园,拉她翻过颓圮的围墙,爬到园子里一个高高的水塔上,看着山下夜景。

「上次校外活动来这里摘菠萝果,我也是无意中发现这里的。」

上山的途中,贴着他的背,她早就流了一路的眼泪,悄悄趁他发现前擦掉的,但此刻和他并肩坐在水塔边缘的水泥地上,她眼一热,又觉得鼻酸起来。

「死凯子,我这麽难过,你提什麽菠萝果?」

「啊?那个不是菠萝吗?很大一颗丑到爆的东西,像没有长刺的榴莲。」

现在重点是这个吗?

「那个,你为什麽难过啊?」

「你不会懂的。」

他挺胸:「你不说我怎麽会懂?」看到丁莳萝的表情,他改道:「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麽?」

「我妈说,苦只有一个,只是每个人品嚐的方式不同。」

安静的林子里,他低低的声音有着抚慰的力量。

「就跟人都会死的道理一样,只是每个人走向死亡的方式不同。」

「又来了,动不动说死,你不烦我都听烦了。」

「我妈说生过孩子的人就不会再为摔断骨头掉眼泪了,因为那种是会死人的痛。理解死,就能理解生的总总。」

理解死,就能理解生的总总。

她至今不明白,这句话究竟为何会从他嘴里说出来,无论如何,那个夜晚与这句话,永恒的铭刻在脑海里,直到很多年以後的某一天,为了安慰另一个自认活得生不如死的人,她引述了殷子恺十八岁时说的这句话。

那个人反问她:「人若不先理解生的总总,又怎麽理解死?」

那时她想着若是殷子恺,他会怎麽回答?那个甚至不需要知道她难过的理由,就能安慰她的男孩。「一心想死的人,生也就是死;一心想生的人,死也就是生。」

「很深奥。」

「其实是一个肤浅到不行的人教我的。」她回答。

大概是因为如此,她从来不需要跟殷子恺交代自己的想法与经历,多年以来,从没变过,犹如他从来不问,为何去国多年突然回来,为何手上戴着婚戒,却总是孤单一人。

相见、喝酒吃饭、闲聊打屁⋯⋯就是每个当下,就是全部。

独自在漆黑而寂静的校园中散步的这个夜晚,她突然解开内心的一个锁,拿出手机,坐在路旁,写一封三年前就该寄出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