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师弟满腹怨气,在司徒掌门面前摆起冷脸。

司徒掌门和查师弟做了多少年师兄弟了,哪里能看不懂他的不满?不就是不小心把他的小徒弟送进了剑修的正道,使得他原本两三天就能吃上一次的好东西没得吃了。

两三天没有,十来天也还有啊,总比没有得好。司徒掌门这麽劝慰查师弟,查师弟冷哼一声,并不领情——小师侄沉迷解经练剑,过去和查师弟同住一屋子,侍师如侍亲,现在倒是把藏经阁楼顶当做房间,阁後的空地收作己用,来来去去就这麽两个地方,顶多再加一处司徒掌门的书房,要想找人,基本离不开这三个位置了。

查师弟本想让他的小徒弟早些放弃修剑,毕竟平离山没有剑修,又怎麽无中生有?便与大徒弟一合计,将藏经阁里久不问世事的管前辈出卖了。原以为小徒弟看了那些天书一般的内容,机灵聪颖如他,该当机立断就该断,改习符、阵,哪知却是误打误撞,直接将人一把推上道途。

能怎麽办?无法可办。查师弟为人冷漠,但自己名下的徒弟他不宠谁宠?满满一肚子的气便全撒在了司徒掌门身上。

这几个月来查师弟已经被小师侄养大胃口,可到底也不愿让小师侄中断修行,天天壮士断腕地将肚子里的馋虫捏死一波又一波。所幸小师侄每十来天会「清醒」一回,每回清醒,就回峰顶做一桌子菜投喂他师父,以表孝心。

查师弟记恨司徒掌门,不准小师侄再送吃食过去。

小师侄嘴上「是是是、好好好」地应着,私下还是偷偷藏了点小东西,待他回藏经阁的路上便先送到司徒掌门那里,说是谢礼,谢司徒掌门予他基石垫脚,也谢司徒掌门充当夫子,对他在字句上的不解从不吝惜指点。

看得愈多,学得愈多,愈有方法自己解决问题。一年以後,小师侄不再找到司徒掌门倒豆子似地发问——他带走藏经阁里所有管前辈的着作,消失於众人眼前。

当然不是携卷跑了。

司徒掌门知道小师侄仍在平离山中,只是他如今已足够独当一面,独自去研读书中内容了。他眼下需要心无旁鹜,需要僻静无人之处,不被外务所扰,得以专心致志。

这是好事。可司徒掌门心里又不免失落,小师侄那小身板前不久才开始慢慢拔高,这一走,下次再见时都不知道要长成甚麽样子了。

小师侄不见踪影以後,有时林家村人上山来送信送货,总要问一句那个背着剑的小道长怎麽不下山了?谁家的小姑娘等着和他一起放纸鸢、哪家的小夥子又想与他比赛爬树。

司徒掌门听了几回,想等小师侄略有小成归来那日,必须先教教他不告而别有多不负责任,万一让他不告而别成习惯,那还得了。

小师侄这一走,足足三年。

这千来个日子,天下承平,江湖无波,世道不需修士入世,明明日升月落,年去年来,司徒掌门偏偏有山中无甲子之感。一切如故。

又一次迎来夏日,今年雨水似乎较往年来得多,经常听见檐上滴水。

正是夜中,窗外惊雷阵阵,忽而大雨滂沱,书房里司徒掌门不受影响,聚精会神地对着帐,直到窗边传来怪异声响——平离山布有结界,外人一旦碰触,司徒掌门自会感应;然而这人却可以来到他的书房,想必不是外人。

「何路鬼怪,深更半夜擅闯掌门书房,胆子着实不小。」

「不怪我,是雨实在下得太急了。」

抬眼看去,一只水鬼立在窗边,浑身淌水,脚下踮着,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司徒掌门抬手一道符令,炎风卷起,将那水鬼上上下下炙烤一番。

水鬼护着前襟,清了清喉咙又道:「我这里有本书,应该也受了潮了,不如一起烤一烤吧。火能小一些吗?」说罢便从怀中掏出本书来甩了甩。

司徒掌门远远看去,纸张稍微有些沾黏,墨色也有少许晕染开来。「谁的书?」

「我的。」水鬼将一头乱发粗略地抓了抓顺,「我誊的,师伯不必担心,原本我已经放回藏经阁架上了。」

司徒掌门盯着帐本上被他自己一不留神沾出的墨迹看了看,须臾搁下笔杆,问:「你是谁?」

水鬼噎了一下,随即解下背上的剑,又往前走了几步。「师伯,我是林越。」

「嗯。」司徒掌门看着觉得好笑,这小家伙是自认这三年来他神形剧变,面目全非了吗?否则还得用剑来自证身分。「若非这场雨把你拦住,我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一面。」

「明日早晨吧。」林越偏头一笑,竟是比蜡炬还要明亮几分。「再不出来晃一晃,我怕师伯新收的徒弟会对着我喊『师弟』。」

三年前小师侄固然水灵漂亮,使人心生爱怜,却也比不上司徒掌门面前的这一个让人挪不开眼——褪去了孩童的圆润稚嫩,脸上俊俏既显,神采焕发,身姿飒爽——就是个子比较没那麽突出。

司徒掌门有些懊恼地想,当时就该先换一把小孩子的尺寸给林越用,瞧瞧,原本要长高的都给压住了,多可惜。

「见过你师父了?」

「师父睡了,倒是不小心触动了师兄摆下的阵式。」

司徒掌门颔首,「这几年追捧你师父的人多了,虽然平离山不是那麽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但事怕万一,他留个心眼也好。」

林越微微欠身,应声:「是。」

司徒掌门重新执起笔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里边有张床,你进去歇息吧。」

「不敢占了师伯的位置。」林越比了比门边,「我待在那里就好。」

司徒掌门以为林越这是心有记挂,雨一停,或者小了些,便要往何处去。「三更天,你还想去哪里?」

「先到厨房看看,再到山下走走。」林越把眉一挑,「师兄让我做几样好东西向师父赔罪,免得师父明早见了我却还要故做脸色给我难看,多辛苦啊。」

司徒掌门又问:「要是雨不停,你又如何?」

林越摊了摊手,道:「也不如何,改日便是,师父总不会将我逐出师门。」

司徒掌门一听,随即失笑。放眼整座平离山,怕是只有林越和他师兄有这把能耐能让查凝吃瘪了。「去吧。」

林越背倚门轴,双手抱剑入怀,两眼一阖,便不再作声。

天边雷雨愈甚,声势惊人,在司徒掌门耳中却也算不得甚麽事,毕竟打雷下雨向来是符修的拿手好戏,就是——他看向林越,林越吐息均匀,丝毫不受影响。

修道亦是修心,林越不因外在声响有所动,确实修得不错。想罢,司徒掌门低头继续做事。

「……你欺人太甚!」

「太甚甚麽,我们半斤八两。」

一阵细碎的交谈声隐约传来,司徒掌门蓦地睁开双眼,桌前烛台已经熄灭。他再抬起上身一看,只见林越侧身对外,小半张脸迎着晨光熹微,一手握发束,一手绕头绳。黑发与草绳,不过两样普通少年人身上都找得到的东西,却偏偏惹得人眼神流连忘返。

那一头如墨长发高高紮起,露出了颈项,而後是背脊、後腰、腿。

司徒掌门想,那个曾经被他记恨的小师侄,如今也渐渐长成与他师父师兄一般的模样了——那模样,不就是一小棵摇钱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