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煦晖肩膀不停抽搐,急於说话却哭得更激烈,分明在自己的脑海里想这些事情时,尽管很难受却还是可以冷静地把它回忆完,这样的错觉导致他认为自己可以不带感情、用理性的方式说出口,许煦晖害怕自己正要说出口的话,彷佛一说出口,他就会再回到那一个夜晚。

吴望安抚他,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静静的在旁边陪他,吴望等待这一刻很久了,但是他看着许煦晖难以开口且不停啜泣,左胸口也跟着发疼。

「呼……」许煦晖吐了长气。

「我不知道该怎麽说这件事,因为太长了,可是我想说清楚,我……我很怕我如果说不清楚,你、你就会……因此不能接受。」

吴望双手扶着许煦晖的脸,把他的脸扳起来正视自己,许煦晖的双眼红肿,眼球是粉红色的。

「无论什麽事,你今天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不要急,好吗?」

「嗯。」许煦晖点头,说完以後他把桌上的卫生纸放到自己腿上,连抽了几张把鼻涕和眼泪擦拭乾净。

「……我以前有……吞药自杀过。」许煦晖居然有点想笑。

「我吞了一整盒抗组织胺,我只是睡了很久,我又醒来了……而且我後来才发现吞药根本死不了。」说完以後,他抬头注意吴望的表情,许煦晖判定吴望的神情会起变化,认为他会很惊讶,但是吴望没有,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许煦晖见状,安心不少。

「事发经过很冗长,其实我现在对那些记忆有点模糊了,不过在那之後,我和我家人的关系……很奇怪,彷佛这件事不曾发生,他们绝口不提。」许煦晖的眼框满盈。

「我妈和我去河堤散步,她、她突然……呜……」盈盈泪水潸潸落下。

过去横跨国中小的霸凌以及成绩的低下,还有对於朋友的执着,再到陈育杉,这四件事都是铺陈很长的,就像一串炮竹有非常长的引线,许煦晖看着小火花把引线烧得越来越短,烧过的绳变成一条碳线,许煦晖明白当全部的引线都变成黛色,连连维持十多秒的炮声劈啪巨响,像是有人在大声疾呼宣告新的事情正要发生,事情发生得很仓促却在他的预料内。

唯独河堤的事,小咪像临时起意一样,语气温和地问他要不要去散步,许煦晖就当作只是普通的散心,一时的天时地利人和让他松懈了,直到天外飞来一笔,许煦晖才意识到这是一场骗局,他毫无防备被捅了好几刀,没有还手的余力,狼狈离去。

许煦晖纳闷着,小咪真的是他妈妈吗?他的妈妈怎麽会说这样的话?

这才是压抑在心底最不敢面对的事,许煦晖不敢对这样的母亲生气,可是他某方面还是为此愤愤不平,也为此伤心欲绝,许煦晖害怕承认小咪的话伤透他这件事,感觉只要承认的话,就像又松懈了,生命随时受到威胁。

过去八年来,许煦晖都筑起高墙,时刻抵御未发生的攻击,每天都在盖水泥,层层堆叠把墙抹得越来越厚,再把墙装上防弹玻璃。

只是这些伤害从来都不是来自外部,伤害一直都发生在体内,许煦晖心里有小咪,许煦晖爱着她,这份爱让伤害变得扭曲,许煦晖把伤害转化成自我安慰,但自我安慰的方式还是太残暴,试过许多方法都无法面对伤害,只得拒绝思考,不再把这件事往深处想下去。

「她突然……她问我……为什麽不在那时候死、死掉就好了,如果……如果我死了的话,她也可以安心地去死……。」许煦晖说完这句话以後,像是断气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突然吸气,许煦晖看见八年前被疯狂敲打的房门,门是他自己锁的,拍门声响碰然回荡,在他耳边散不去。

「她怎麽能这麽对我?她怎麽能……怎麽能……怎麽可以?当时我太害怕了,转身跑走了,只是在那之後,我越来越不清楚她的意思,我该跟她道歉吗?我该说什麽?我该跟她说『我很抱歉我没死成』吗?」许煦晖双眸紧闭,失控地说出长年压在心中的疑问,将全部倾泄而出,维持表面和平的翘翘板失重了,许煦晖用力捶着筑起来的隐形界线,一直以来都是他把自己困住了,把自己越困越小。

良久,吴望起唇:「这件事是多久之前发生的?」

「……八年前,国中的事。」

「嗯……辛苦你了,忍耐了这麽久,一定很累吧。」

有人看到我了,终於有人看到我了。

许煦晖抿唇,把头靠在吴望的肩上,在他怀中彻底大哭特哭,哀嚎声把所有声音都压过去。心墙出现微小的裂缝,憋在里头化脓的伤口被戳破了,组织液开始流动,化成一柱小小的水流喷出来。

许煦晖敲开冰封已久的情绪,而他以前待着的海沟似乎也不那麽炽热了,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灼伤他全身,许煦晖远离了海洋底层,浮到上面以後,水温将他的身体加热,非常温暖。

许煦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让阳光把海水蒸发,到那时底层的火山会被冷却,变成真正坚强的地质,连结沿岸,而许煦晖就可以抬起头来,骄傲地走回曾经遥不可及的岸边了。

「你好累了、你好累了。」吴望什麽也没做,他也感觉自己什麽也做不了,他给不了许煦晖想要的意见,身为许煦晖的超级好朋友,吴望只能给予陪伴。

「我没有办法给你想法,我只能听你说,如果你憋不住了,就吐在我这里,然後我会把你擦乾净,让你变回你洁癖的样子,这样你就有力量了。」吴望坦承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对许煦晖充满信心,相信许煦晖可以走过来,所以他一点也不着急。

「……呜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鬼话……。」许煦晖动手搥了吴望的胸膛,哭到一半又笑了,笑到一半又哭了。

「我们晖哥可以的。」

「什麽时候变成『我们晖哥』了?」

「哎呦,一直都是啊,不然你也可以叫我『我们阿望』啊!」

「恶心。」许煦晖停止眼泪,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哈哈哈~」

「……我不是很想说,但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许煦晖把吴望推开,挪动身体坐回自己的位子。

「噢,没关系。」吴望的双手还举在空中,停在围绕许煦晖的姿势。

「……嗯?谢谢你後面是接『没关系』吗?」许煦晖拍了吴望的手,把他的手退回该放的位子。

「不是吗?」

「你应该要说『不客气』吧?」

「喔,不客气。」

「你干嘛这时候说不客气,我又没谢你。」许煦晖感觉吴望把刚才很好的气氛都破坏光了,不过他觉得不坏,他也不喜欢太煽情的自己。

「蛤?那不然……没关系?」

「算了,懒得说了。」许煦晖皱眉,嫌弃的说:「有人说过你脑子很不灵光吗?」

「有啊!」吴望不暇思索,立刻点头。

「谁?这麽投缘?」

「蔡黎明。」

「……不认识。」

「画室学长,啊!他毕业的时候你才刚进来,所以错过了,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你这麽希望两个人一起嘴你吗?」

「不,那还是算了。」吴望心虚的抓头。

「你还是介绍给我好了,我感觉你的朋友都很神奇。」许煦晖立刻想到隔壁的房客。

「晖哥,你干嘛这麽拐着弯夸自己。」

「你好烦。」许煦晖夹了一口泡面,还不忘抱怨都凉了。

「哎额,这哪牌的泡面?吃起来有点苦。」吴望把嚼烂的面条吐回杯里。

「哪会!还是你那个坏掉了?但我是一起买的耶,靠,你好恶心。」

「那我吃你的。」吴望动筷子往许煦晖杯里夹了面条。

「放手!放手!」许煦晖用筷子把吴望的筷子抵住,但吴望把脸凑过去,将面条塞进嘴里。

三号房又充斥着嬉闹声,熄灯以後,吴望躺在事先铺好的被子上,许煦晖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句聊到凌晨两点,直到许煦晖睡着,吴望才阖上沉重的眼皮。

在漫长的人生里,去面对痛苦,才是最值得一修的学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