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尔做了个梦。

梦里一片漆黑,混沌的脑袋却麻木无觉,像沉睡过久那般周转不灵,他唯有依凭着本能伸出双手,企图摸索一线方向。然而,指尖所及之处尽是虚无,彷佛他被遗落在不知名的世界里。

忽然,他闻到一股混着海水盐味的淡淡腥味,才稍微清醒,双脚也下意识动了起来。眼前依旧黑暗,他却好似受到谁的牵引,朝某个方向坚定前行,踩在浮空黑雾上的步伐也逐渐加快,直到前方传来女子的声音。

「巴哈姆卡・吗噔・唏咿呾……」

异国的咒语不住回响,好似就在耳边呢喃,又像栖息在脑袋某处蠢蠢欲动。

他茫然地皱起眉头,想再往前寻找声音来源,刺耳的尖叫就骤然响起,像把利刃划破黑幕,令视线清晰起来,意识也随之挣脱混沌,难忍的剧痛铺天盖地地袭击每根神经,痛得他双腿一软,才发现自己一身血痕。

怎麽回事?

他错愕地再抬眼,所有似曾相识的画面,忽然在眼前鲜活重现。

此时,他们正乘着一只银色大鸟在海域上方飞行,天空在魔气弥漫下显得阴暗沉重,两团相撞的气漩在不远处破出深幽的巨大洞口,将附近的尘物吸了进去。

前方,金发雪肤的女子凌空飞腾,吃力地闪过萤蓝弹光,乌亮华丽的羽绒大衣於身後飘扬,宛如展翅飞舞的魔蝶,艳丽的容颜满是狠戾怨毒。

「靠!」克里斯筋疲力竭地晃着身子,呸出一口带血唾沫,再举不起失去准头的灵能枪,颓然跪倒,胸前与腹部已是血肉模糊。

他讶然望着这一幕,记忆排山到海地涌入脑海,想起他们这次任务的追缉对象——原以为只是个嗜食男人精血的黑巫师,岂知竟是早已成魔的千年女巫。

「青龙!」黑晊世咬破手指,划下一道血符,「万魔伏诛!」

金色罡光乍放,血色五星符印飞出之际,张牙舞爪的青色巨龙腾云如疾风,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挟带杀魔灭神的煞气,压得魔女身形一顿,终被穿身而过,於凄厉的惨叫中坠落,黑晊世也随之喷出一大口血,不支倒地。

「执事!」他忍不住脱口大喊。

举凡召唤具攻击性的式神,皆需以自身灵力为代价,一旦灵力枯竭,便以肉身取之,故这吐血迹象证明了这场拉锯战已让黑晊世耗尽灵力,所幸魔女亦是强弩之末,越渐澄澈的蓝天白云正是魔气消退的结果。

然而,胸口仍盘踞着强烈的不安,他注视魔女下坠的残败身躯,脑海再次响起异语的吟咒,闪烁血光的黑焰於魔女的纤白玉指缠绕,电光石火间,他意识到对方目光追逐的对象,却不及张口警告,诅咒已随最後一声高亢的的音节化作三道光束飞进他们体内。

「哈,失去挚爱,你们将活在永生的痛苦折磨中!」魔女张狂的笑声划破天际,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刻下最恶毒的咒印。她心有不甘地瞪着黑晊世,於灵肉将散时,发出最後一击。

眼看恋人有危险,他顾不得己身残留不多的元气,催动念力瞬移过去。

「你做什麽?退开!」

惊惧的命令方在耳边响起,就被窜入脑海的剧痛淹没,他挥舞双臂欲抓住黑晊世伸来的手,却受不住凶猛的冲力被抛飞出去,竟不偏不倚地落在黑洞附近,强大的气压随即如饥渴的巨蛇缠上来,将他卷入深幽的虫洞。

「育!」

「操,叶育你这蠢货!」

无法触及的蓝天越来越小,心痛的呼唤与怒骂远远传来,他却无法再像以往那样,扬着轻松的调皮笑容,回应他们……

回应什麽?

为何他又忘了自己说过什麽?

眼前再次被黑暗侵占,他痛苦地抓挠着脑袋,拼命想奔出缠绕不放的乌黑浓雾,却始终无法阻止侵蚀灵魂的魔气,与不断流失的记忆。

不要,他不要忘记……执事……

不见希望的奔逃,尽数抹去叶育一生的喜怒哀乐,留下不知何人的悲吼在心底回荡。

****

闷热的六月夏夜沉静无风,勾月下,偏僻安静的社区里,保安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巡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巷。一只猫儿叼着偷来的火腿跳过矮墙,迅速钻进阴暗角落。晚归的人打着呵欠拖挪沉重步伐,顾不上回避行经的车辆。

一切都与往常无异,平凡单调得一成不变,让保安未曾发现这片井然有序的社区里,竟有一栋三层高的屋宅未挂有任何门牌,更没注意到这户人家此刻有多鸡飞狗跳,特别是某位阿宅响彻云霄的叫声。

「啊啊啊啊!别再飞啦!人家惧高啊——」

突如其来的异样波动,震得房子发出轰隆声响,但奇异的是,屋内所有大小物件,都未因强烈的摇晃滚落,反而像受到不可抗拒的引力腾空漂浮。

「定!」黑晊世念诀稳定身形後,火速冲进波动来源的隔壁房,就见一室耀眼的白光中,尤尔毫无意识地横躺半空,苍白的容颜满布冷汗,四肢似抽搐般挣扎,紧闭的眼皮不住跳动,在在都是深陷恶梦无法抽身的迹象。

先一步赶到的贵人回头说:「主人,少爷醒不来。」

黑晊世连忙在尤尔的额间画了道符印,沉声念诵智慧明净咒,金光一闪,尤尔便松开眉头恢复平静,白光瞬间散去,身子也跟着落下,满屋子的东西失去浮力,哐啷掉了一地。

「啊!老子的屁股!」

楼下再次传出罢课司机的哭嚎,但此刻没人有空理会。

「育,醒醒!」黑晊世将尤尔放回床上轻晃,焦急的神情有莫大的疑惑。究竟育是梦到了什麽,反应竟如此激烈?

千呼万唤下,尤尔总算动了动眼皮睁开,惺忪的眼眸尽是茫然,浑然不觉自己造成什麽骚动。他见黑晊世一脸担忧,便纳闷地坐起身,谁知一阵剧痛窜上来,让他又立刻瘫倒。

「怎麽了?」黑晊世吓了一跳,难道是自己的法术有误?

尤尔皱起血色尽失的脸,不知为何,这次的剧痛程度前所未有,让他连回应都无力,直到疼痛稍缓,咬得死白的嘴唇才溢出微弱呻吟,「头……」

「头痛?」黑晊世心中一惊,虽知道尤尔自失忆後常睡不安宁,却是初次目睹实际状况,而今晚的莫名骚动也让他不得不猜想,该不是育脑袋里的阴影有异变?

贵人一向心细,很快就递来热毛巾与热茶。黑晊世将毛巾敷在尤尔的额上,轻柔地按摩太阳穴,见他神情渐渐舒缓後,才问:「梦到了什麽?」

「嗯……不记得了。」尤尔打了个呵欠,力道适中的揉捏让他昏昏欲睡。

面对这犯困的迷糊小脸,黑晊世无奈,只得喂尤尔喝点热茶暖身後,柔声说:「睡吧,我帮你念静心咒,定能一夜好眠。」

尤尔轻应地点点头,微眨着眼皮对上黑晊世的目光,不禁有些失神。

前晚因傀魕一案发生许多事——与晊世的意外相吻、乍见约翰的幻影、薇安魂灭的秘密——令他的心情又起又落,思绪凌乱不清,以致於他到现在都没能好好回视对方,此刻两人这般相对,倒让他暂时忘却了纠结,沉浸在无可逃避的悸动中。

只可惜,正忧心上头的黑晊世不解风情,竟伸手轻覆尤尔的双眼,如家长轻念孩子般,微微蹙眉地说:「看什麽呢?傻孩子,睡吧。」

「……」

****

静心咒缓缓诵起,低沉嗓音含着细微的呵护,化作清流拂过内心,令跳动的眼皮在厚实的掌心下渐渐平息。待尤尔的吐息趋於平稳後,黑晊世才放心地结束念诵,为他仔细盖好被子,便要起身回房,却被抓住了手。

「不要抢……我的……」睡梦中的人嘟哝了句後,翻身背向黑晊世,却将抓到的手移到胸前抱着,像个抱玩偶睡觉的小娃娃,顿时让他哭笑不得了。

无论育经历过什麽、有了多少改变,这份孩子气依然不减。

为了不吵醒好不容易安睡的人,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床,以极不自然的姿势靠坐在尤尔身边,静静凝视入眠後显得稚气的睡颜。良久,尤尔再次一个翻身,投入身旁的怀抱紧紧抱牢,吧咂几下嘴又沉沉睡去。他不禁莞尔,眼底透出浓浓的怀念。

两人最初这般伴眠,是在小育儿六岁那年,当时他们忙着捉妖除恶,没怎麽留心正值换牙期的孩子,直到娃儿发起了烧,牙龈肿得不断喊疼,他们才惊觉不妙。

他忙召唤太裳帮小育儿治疗,却得到体质问题帮不上忙的答案。而叶迦娜这个当妈的,居然一脸傻地说:「换牙?宝宝的牙齿很好啊,为什麽要换掉?」简直没常识得天怒人怨。

克里斯更粗鲁,竟伸拳提议直接把牙全拔了最省事,罢课司机还拿出钳子大声附和,吓得小育儿差点哭岔气,连当时仍被尊称「七世子」的董司常都难得不面瘫地翻了大白眼。

在一番手忙脚乱後,他们这些长生不老、身强体健的侦察员才想起来,这世上还有个叫牙医的人类医学专家,便匆忙带小孩去就诊,但凡间的药不是仙丹法术,无法立即见效,所以耐不住疼的孩子就哭闹不休,吃也吃不了,睡也睡不着。

叶迦娜对宝贝儿子爱归爱,却半点也不懂照顾,一听孩子哭就自己跟着哭,俩母子就这麽一起抱着哭,毫无实际作用,让其他几个男人很是头大。恰巧他们来了任务,克里斯便趁机抓大家出门打怪,留他一人在家焦头烂额。

哭坏的小孩,饿得肚子咕噜叫却什麽都吃不下,累得睁不开眼又痛得睡不着,让他心疼不已,便绞尽脑汁地研究半天,把一些营养可口的东西磨成泥,再和着煮烂的米粥,一口口吹凉喂小育儿吃下,整夜不眠不休地念经哄孩子入睡。

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睡着的小孩却抱着他的手不放,稍一抽走就抽抽搭搭地呜噎起来,他无计可施,只好维持同一个姿势直到天亮。

执勤回来的叶迦娜见状,就气恼地抱怨:「你也太宠宝宝啦,难怪他现在都不黏我了!」

对於这个指控,他实在无言以对。脱线粗心的叶迦娜,常不是不小心踩到孩子的脚,就是一个没注意挥手撞到孩子的头,举凡是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想黏她吧?小育儿能顺利成长实在是奇蹟。

兴许是自己这临时看护做得太好,从那晚起,小育儿就天天吵着要他陪玩哄睡,逼得他不得不正式接下奶爸一职,从此再断不开这段缘分,直到那场莫可奈何的意外离散。

「执事……想你……」

一声软绵的嘟哝轻轻传来,打断甜蜜又感伤的思绪,黑晊世讶然之余,亦是一阵鼻酸。他微湿了眼眶,在尤尔额上落下一个吻,胸口溢满无限暖意。

这无意识的呼唤,让他更加确信,即便记忆没了,育对自己的感情依然存在。

他满足地搂着心爱的人,想到楼上正陷入低潮的老友,不免有几分感慨。

薇安已魂飞魄散,无论克里斯等得再久,都不可能等得到她的转世,两人的姻缘是彻底断绝了。反观自己和育,虽经历了一番波折,上天仍让他们有再次相聚相守的机会,比起来,他们实在幸运太多了。

失而复得,尤为珍贵。

思及尤尔望见约翰幻象时的动摇,他不舍轻抚尤尔遮掩在浏海下的疤痕,暗自咬牙发誓,无论发生任何事,纵使历史重演令育又失忆爱上别人,就算育又变了全然陌生的心性,他也绝不会再退让了。

他绝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