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想初二那年,秦朔高中毕业了。

夏日的热浪里,被风卷起的合欢花在整个校园飘荡。云想被邀请参加苏云念的毕业典礼,在拥挤的大礼堂,看见秦朔走上主席台,白头发的老校长为他拨穗,欣慰地恭喜他被哥伦比亚大学录取。

哥大在美国纽约,秦朔要走了。

以后不能在学校里偶遇他;不能在他送苏云念回家时,偷偷趴在窗户上看他;更不能跟在他和苏云念后面,踩着他的影子一步一步回家,也许好多年都不会再见面了。

是离别吧,苏云想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情感,像千万只蚂蚁噬咬心脏,又酸又痛。

典礼后,秦朔和苏云念去了班级的毕业聚会,很晚才回来。苏云念喝得醉熏熏的,趴在秦朔的背上,叽里咕噜地说着“我不想和你去美国,秦朔,我想留在家……”

秦朔也喝了酒,背着苏云念回来的时候,额上起了一圈汗,但眼神是明亮的,笑得放肆又甜蜜。

“不行,你必须和我一起去,一起毕业,然后回来结婚。”

秦朔已经规划好了此后的人生,苏云念听着,被夜风呛到干咳了几声,趴在他的背上沉睡。

听到院子里的开门声响,苏云想咚咚咚跑下楼来。

妈妈和保姆两人合力接过苏云念,搀扶着她回了卧室,门口就剩下云想和秦朔两人。

“秦朔哥哥……”

“嗯?”

“恭喜你毕业啊。”

“谢谢,你也要加油。”他微笑着叮嘱她。

“你以后要去美国了吗?”

“是。”

“噢……”

“你哭什么?我又不是去了不回来。”他双手环胸,微微曲下背,视线与她同高。

云想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眼角下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串泪珠。

“你放心,就算我走了,湄洲湾也没人敢欺负你。你是我妹妹,我罩你一辈子。”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头。

“我不是怕被欺负。”云想憋不住眼泪。

“那你哭什么?”

云想沉默,他身上咸湿的汗混着浓烈的酒气,辛辣刺激得让人难受。他的气质正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清新疏阔又从容硬朗,就这样看着她,云想心中的那头小鹿在乱撞。

如果女孩子长大了一定要嫁人,她想嫁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但不能是他,因为是他属于苏云念的,她不能成为和妈妈一样的人。

云想跑回屋里偷拿了一打啤酒,拉他坐到花坛牙子上,秦朔挑眉看着她。

“要干嘛?”他问。

云想刺啦启开一罐啤酒,递到他手里:“就当恭喜你毕业,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秦朔笑了,倚在花坛边,两条长腿随意交叠,接过啤酒仰头喝了一口。

“不用谢。”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夏夜里微风解暑,草虫低鸣。

云想自己也开了一罐,举起来想和他干杯,秦朔伸手取了过去。

“小朋友不能喝酒。”他将那罐啤酒搁到花坛上。

“我已经初二了,不是小朋友。”

她伸手去抢那罐啤酒,他挪开,她的手落在了他的手腕上。肌肤相触,温热干燥,热度顺着她的指尖传到脸颊,云想缩回了手。

“我只想尝尝味道。”她心跳得很快,目光盯着他握着啤酒罐的修长五指。

云想并不是纯洁,反而她懂得很多。初中生课间传的漫画与小说,该看的不该看的,她都看过。

她已经不是小朋友了,她明白自己的情感与欲望,而且理智的懂得克制。

“苦的,没什么好尝的。”他皱着眉头嘬了一口酒,门外他家的司机已经驱车到达,“不早了,我先回家了,再见。”

“再见。”

秦朔走了,云想拿起他喝过的那罐啤酒尝了一口,鼓鼓的一包灌在嘴里,不安分的气泡在舌尖跳动,云想眯起了眼睛,狭长的视线里水雾朦胧。

秦朔骗人,明明啤酒是甜的,他送的巧克力才是苦的。

苏云念最终还是跟着秦朔去了美国,出发那天云想没有去送他们,苏青山也没有去。

那几天家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保姆都请假回了家,云想饿得肚子咕咕叫,扒开冰箱啃生黄瓜充饥。

苏青山那时大学刚毕业,接手一部分公司的工作,从书房出来见到她那副鬼样,破天荒地给她做了一顿饭。

实在难吃,还不如点外卖。

云想嚼着一块老肉,下巴都快嚼酸了都还没嚼烂,又不敢吐出来,弱弱地瞥了几眼对面一直沉默用餐的苏青山。

“小时候的事情,是大哥不对。”他突然开口。

咕咚,那块老肉就这样掉进了云想喉咙,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我……所有人都太惯着云念了。”

云想什么也说不来,喝了几大口水,咽下了那块烂肉,默默地扒完了碗中的米饭。

一颗钉子钉入木板中,后悔了可以再取下来,但木板上已经永远留下了钉孔。有些伤害是不可逆的,就像有些喜欢永远不可磨灭。

秦朔去美国的第一年,没有回来。

春节的时候,爷爷和苏云念视频,云想瞥见屏幕里,苏云念的床头柜上立着一张秦朔的照片,背景是华尔街的大铜牛。

还好,这一年,也算见上了一面。

第二年,云想直升了湄洲湾的高中部。

一进入高中就好像结束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开始要为此后的人生几十年做打算。

“云想,你以后想做什么啊?”好多人都问她。

“我不知道……”但我很想去美国。

那年秦朔在圣诞节休假的时候回来了。

圣诞节当天雪下得特别特别的大,大街小巷都贴着彤红的圣诞老人头。云想上完晚自习走路回的家,在玄关脱下湿湿的雪地靴时,听到客厅里传来熟悉的笑声。

是他啊,在梦中见了无数遍的人。

他晒黑了一些,成熟了很多,已经完全不是离开时的那个少年,而是个成熟的陌生男人。

他给她带了一盒巧克力,是儿时常送的诺卡,当时已经停产了,他说那是世上最后一盒。

苏云念没有跟他一起回来,这两年她像是在跟谁赌气一样,连电话都很少打回来。

第二天秦朔跟她一起回湄洲湾怀旧,圣诞节的时候学校有文化节,她陪着他逛了一整天。

“小丫头长大了不少,谈恋爱了吗?”他提着一堆布玩偶问她。

云想摇摇头。

“你六年级的事……”他指那个猥亵她的小胖子,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一直担心这件事给她留下阴影。

“我很好。”云想打断他的话,对着他笑得眉角弯弯,“你都说我长大了不是吗?”

我已经长大了,已经知道如何与心里的那些伤疤相处;如何去做一个成熟的人,将喜欢你这件事情瞒得滴水不漏。

你看你从来都没有发现过,不是吗?

秦朔没再追问。

第三年的时候,云想十七岁,高二,她去了一趟纽约。

如果时光可以流转,让她再回到那一年,她会选择绝对不踏上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