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打开一道缝隙,玄婴在墙内,守着外头的小不点。

他眼都不眨一下,小丫头认死理,他也真怕她硬往下爬,到时给摔坏了。幸而青竹安分地没动窝,烈日晒着树顶的背影,瘦小无依,玄婴看着她,又想起几天前的事。

当时青竹刚搬去隔壁不久,一个人睡,白天读书练功,一如平常。他规定每天站桩半个时辰,她一直做得很好,然而那天只坚持了一刻时。

一刻之后,她毫无预兆地昏倒过去。

玄婴以为她体质太差,站在树阴里还会中暑,又翻眼皮又切脉,一番诊断,却没看出半点毛病。她气息平缓,只是单纯地睡着了。

这一觉狠狠睡到傍晚,再醒时天色半灰,连晚饭都煮熟了。青竹迷糊着坐在土炕上,填饱了饥饿一天的空腹,擦净嘴,头仍是晕乎乎的,玄婴收掉碗筷问:“怎么困成这样?”

“没,没什么。”

她别开眼,不敢据实相告,玄婴却不容易打发:“你打了一整天呼噜了。”

青竹闻言一窘。这是真的假的?

瞧他说得如此平静,该不会以前睡他房里时,她就打过呼噜罢……

“我昨晚没睡好。”她小声说。

“换地方睡不惯吗?”

青竹稍一犹豫:“嗯。”

“……”

玄婴伸掌摆正她的小脸,瞪一眼道,“讲实话。”

青竹顿时感觉无所遁形,被他这样盯住,别说撒谎,一下子连缄口不言都做不到了。她吞吞吐吐地招认:“我,我之前做了个梦……我在街上跑,好多人在后面追,他们捉到我,要带我走……后来,后来我瞧见师尊……”

这似乎是他们初遇那天的事。

听话音儿,估计在梦里,她没像现实中那样转危为安。玄婴问道:“我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青竹低着头道,“师尊没睬我,就那么走过去了。”

她声音渐轻,讲的是真话,却忍不住心发虚。

她感觉自己像在撒娇一样。

——“我梦见你离开了”,“我在呢”。

——“我怕你不理我”,“我不会的”。

这样的话无法当作不掺情绪的事实来陈述,因为说出了口,就没给对方留下别的接法。对白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

果然是不该说的……

沉默漫长而煎熬,将夜时色彩压抑,青竹局促地抻着手指,小脸快埋进胸口去了。

玄婴手掌按了按她一片黑滑的后脑。他真没让她失望,不做任何回应,只问:“你说的之前是什么时候?”

“搬过来的时候,那天晚上。”

“那和昨晚没睡好有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那天……”

他问得切中要害,青竹无可闪避,只得道,“那天我从梦中醒过来,这里黑隆隆的,还是半夜。我睁眼一瞧,师尊果真没在,就,就好害怕……再后来,也一直不敢睡了……”

她越说,脸涨得越红,像快哭出来了,小牙齿不规律地咬着下唇,紧张得仿佛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玄婴几乎能勾勒出夜中的画面:

一室漆黑,小姑娘独个儿蜷在被窝里,怀抱着梦魇缠心的惊魂未定,什么都往坏了想,想去确认一眼他的身影,又不敢真的打扰。也许熬到夜深,她撑不住睡着了,没过多久却又从梦中惊醒,一夜夜地失眠,白天还要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

他是真没察觉到青竹睡眠不足。想到又被她瞒混过去,玄婴心里难受,当晚就让她住回他的房间了。

“至少再做噩梦,你醒了能看到我。”他安慰她。

青竹很自责,觉得自己太麻烦,白费师父准备新居的辛苦。可是她没法拒绝。比起愧疚的重压,睡在他身边的温暖实在太吸引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玄婴重新走出屋子。

他故意把动静弄得响亮,青竹立马就听见了,一扭头,正看到他踱步出来。

她手扶在粗枝上,定定地瞧着他,一副等了许久的模样。隔得老远,玄婴都能感觉到她渴望的目光,像抛不开的软蛛丝黏在他身上。

既然盼他来,为何不肯开口喊他出来呢?

玄婴暗自叹息,面上维持着淡然:“想出怎么下来了吗?”

“没有。”青竹失落地耷拉下眼皮。

她依然以为师父在考验她的功力,可她骑着树枝,真是一点儿辙也没有,又害怕,又充满挫败感。

玄婴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时候不早,我要去后厨做饭了。”

“诶……”

青竹一下慌了。

她眼珠乱转,无措地望了眼远处。厨房在屋后距离槐树更远的地方,望过去只有小指尖那么大。

“别……”

她声音极细,几乎是在呻吟,可只说一个字,又安静没声儿了。

玄婴问她:“别什么?”

青竹朝他空张了张嘴。

“说清楚些,不然我怎么听得懂?”

“……”

青竹脸又涨红起来,视线里洇湿一片,眼神由蛛丝变作浸了水的牛筋,紧缠在他身上,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放他走。

玄婴始终耐心地等待着。

可青竹发不出声。她心里揣着话,却怎么也讲不出,口鼻酸闷,像堵了一团泡水发胀的棉花。

山谷空寂,高树上下各一个人,互相望着,却没人动弹,也没人说一句话。

这世上有许多和这小姑娘一样的人,有的是天生,有的是被拒绝多了,就逐渐变得畏缩。

他们不敢倚赖,不懂如何求人。

玄婴看她可怜巴巴的快被逼哭了,终于叹了口气:“你究竟怕些什么?”

青竹轻轻一颤,手指不自觉地缩了缩。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有什么不敢说的。”

“……”

她水汪汪地张着眼,瞧着他抿了下唇,喉咙里含糊滚出个什么字。

“你说出来。”玄婴循循善诱,“说了我就应你。”

青竹眼泪蓦地掉下来。

“你不要走……”

她像溃堤的洪水,“哇”地一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顷刻间视野朦胧,她还没法抬手擦,带着满面的水光抽动肩膀,“师尊,救救我,我,我好怕,求你带我下去……”

正哭喊着,空中忽然响起奇异的动静。她不及反应,突觉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拂了一下。

“呀!”青竹一阵战栗,忍不住尖叫起来。

响动近在耳边,这回她听清了,是翅膀扑闪的声音。

灰尘,羽毛,飞扬着刺激她的鼻子,青竹难受得皱眉,本能地用双臂护住了头。她身子斜倒,重心不稳,从枝上往下摔去。

然后穿过沙沙的树叶坠跌进一个沉稳的怀抱里。

玄婴接了她从半空落到地上。树顶的乌鸦并未追击,青竹脱离了危险,晃悠悠地站稳,半晌才回过神来,红着一对眼睛看他,止住的泪水又开始流下来。

“师尊欺……嗝!”

她又哭又受了惊吓,猛一下打起嗝来。

玄婴原在给她抹泪,这时转手帮她揉了揉胸口。青竹本来想埋怨的,却骤被打断,不禁懊恼极了,再看师父,依然是一脸的波澜不惊,可那神情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憋笑。

“师尊欺负我。”她抽噎着,坚持把话说完整了。

“嗯。”

玄婴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对面的小人儿忽然上前抱住了他。

“师尊欺负我……”她将他搂得紧紧的。

“嗯,对不起。”

上空归来的成鸟在窝边哺喂幼鸟,玄婴回抱住青竹,轻抚她的背脊:“以后在我面前,你无须顾忌太多。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能做到的,我都会满足你。”

“……”青竹忐忑地仰起头,“真的……?”

这话说得太重,她根本不敢相信。

玄婴却只淡淡颔首。

“不信你眼下就可以提要求。”

青竹歪头考虑一会儿:“那我想去厨房,帮师尊择菜。”

玄婴愣住了。

“你呀……”

他无奈摇头,青竹小手揪住他的衣服,抢先道:“不、不过,我腿有点软,走不动了。”

她脸红红的,嗫嚅着问,“师尊可以背我过去吗?”

小姑娘满眼期待,声音却谨慎地放得很轻。玄婴忍不住冲她微笑:“可以啊。”

他将青竹驮到背上。

一回生二回熟,青竹熟练地搂住他的脖子。空气依旧沉闷,日近中午更炎热了,可许是哭过一场,她的呼吸不觉间畅快了许多。

“师尊,”她趴在玄婴肩头问,“竹儿可以不乖吗?”

玄婴怔了怔:“什么?”

“就算不听话,师尊也不会把我卖掉?”

“……自然不会。”玄婴道,“你又不是乌鸦。”

“啊?”

“治好了脚伤,也不会把你送回别人窝里。”他笑了一下,“就留着自己养呗。”

不久之前,青竹才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同样否定了,可前后两次的心境却是天差地别。

青竹眨眨眼,扑哧一声笑出来,嘴里格格的,伏在他后背轻颤。

原来这孩子还会这样笑。

玄婴向上颠了颠背后的小姑娘,青竹配合地抱紧他:“想一辈子给师尊背呀……”

玄婴笑叹道:“等你长大可不能随便背了。”

“为什么?”

小姑娘语气暗含失落,清脆的嗓音煞是天真无邪。玄婴顿时不愿讲什么男女之防了,改口道:“我老了就背不动啦。”

“唔……”青竹在他背后扑闪着眼,“那以后我背师尊呀。”

玄婴听得惊讶。

青竹不知怎地,突然间口齿含糊起来,似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努力道:“书上头讲,乌鸦翅膀硬了会反哺父母。我,我长大也会……”

她紧张得很,一说出口,更觉得自作多情,一下把发烫的小脸埋进玄婴的肩颈里。

背脊上暖洋洋的,玄婴一时有些心热。

他居然也难为情了,不惯于这样的心意,默然许久,低声道:“好啊,一言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