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就觉得那家伙不对劲。

他站在讲台上作自我介绍,刘海老长,遮了半张脸,怪阴沉的。这也罢了,偏偏他要努力挤出个大幅度的笑容来,配上微微哆嗦的下巴颌,画风扭曲。这大概比他不笑的样子还要让人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同学们给他的掌声也要稀落一些。

果然之后的一个学期也没见他交上朋友。座位换来换去,他始终都坐在最后一排,平时好像不是看书就是发呆。他好像很讨厌体育课,跑个一千米跟要了半条命似的,比女生体力还差。学排球那会儿都没人愿意跟他一组,他一个人在楼道死角对着墙练习,最后考试还是让老师配合了一下。之后有没有补考我也不知道。

哦,他叫顾凯凤。一个男生名字里怎么有个“凤”字啊,虽然知道凤求凰,凤求凰,凤是雄鸟,但现在还这么用,不觉得怪女气的吗。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人,也是因为他的名字。

顾凯凤,初中就在我们学校,当年是为数不多几个考了奖学金入学的。现在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成绩勉勉强强在中游徘徊而已。最近几次月考因为语文答得特别烂,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聊了很久。

这就叫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吧。

哎,我这话好酸哪,陶桃,你能别那么刻薄吗,有点同学爱好不好?

“桃子,走,去吃午饭啦。”我邻桌的廖珠雨收拾好了课桌,叫我一起去食堂。

“哦好,马上。”我正解着最后一道等差数列题,打算早点写完数学作业晚自习看会儿小说。

“那我去门口等你。”

“好。”我头也不抬。

公差出来了,通项公式是……呦西!搞定。我放下笔,抬头揉揉眼睛:“顾凯凤,你怎么还在教室啊,再不去食堂没饭吃了。”

他站在讲台上,背对着我慢吞吞地擦黑板,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声谢谢。

“行吧,你自己看着点儿时间。”我摆了摆手,从后门走了。

“珠雨啊,今天是谁值日?”走在操场上,我想起来这个问题。

“顾凯凤吧,刚才还在教室里,你没见着?”廖珠雨说到这个人就撇了撇嘴。

“啊是,我看见了,可是上周不也是他吗?一人一天,哪那么快就又轮到他啦。”

“这你得问生活委员。好啦,走快点。”廖珠雨抓着我的手迈开大步,“你咋那么爱操闲心呢。”

“……我是班长啊。”应该关心每一个同学才是。

抽空我去找生活委员讲了这件事。老李说:“有人跟他换了,他自己愿意的。”平时没见谁跟他一起玩过,怎么做值日的时候就是朋友了?我告诉老李以后不能在一个月内让同一个人轮两次值日,要换就跟没值过的人换。

不知他从哪儿知道了这事,送了我一小把樱桃:“这……是我家院子里长的。”

这才高中,怎么就流行起行贿受赂的事情来了?绝对不行。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拿、拿着吧,我、”他把小牛皮纸袋推给我,“上回你,你不是请我吃巧克力了吗。”

上回?哦,圣诞节。那不是请全班都吃了吗,一人一个费列罗,意思一下而已。他当时低着头,脖子都红了,我就觉得这小哥不是太害羞就是想太多。我一年365天,天天吃巧克力,着实不觉得一种食物除了好吃以外还能有什么意义。

为了不让他想更多,我坚决没有收。

虽然吧,那袋樱桃看起来晶莹透亮,很好吃的样子。有点暗自可惜。

那之后,但凡我有什么事,他都很积极地跑来帮忙,像搬个书,领公共用具之类的。也就是偶尔说几句话的交情,但在其他人眼里,我俨然成了唯一一个和顾凯凤相熟的人。

到了高二,顾凯凤还是那个样子,瘦瘦矮矮的,我怀疑他是不是从初中开始就没长过。有一次在楼道里,我正想事情,走路很快,没看见他,一肩膀把他撞出去两米远!

雾草!在场的都惊呆了。我有这么壮实吗? 愣了一下,才有人去扶他,他却一把把人挥开。

这也是顾凯凤讨人厌的一个方面。

他从不让人碰他,教室里偶尔和同学挨碰一下,也像受到惊吓似的,赶紧避开。他做得实在太刻意了,仿佛别人身上携带有致病菌似的。自然大家对他很不满,虽然没人说,但久而久之他的身边就形成了真空带。

我觉得他不至于有洁癖,可能就是不好意思吧。

我走过去,没挨近他,小心地看着他:“顾凯凤你,你没事吧?伤着哪儿没有?”他低着头,刘海垂下来挡住表情:“……没事。”然后转身跑了。那一整天都没见着他人。

之后,拜他所赐,我金刚大力女的名号传遍了全年级。恨死他了!我才不是什么怪力女呢,是他太轻了。真的,跟毽子似的,“嗖——”,就那么飞出去了。

“顾凯凤,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多少斤?”我咬牙切齿地问他。

“一、一百三……”他眼神飘忽不定。

“嗯??”我不知道一米六的男生130斤正不正常,反正他不可能比我重。

“一百。”

“不可能!我看你连八十都没有!”我停了一下,“要不让我抱一下?我试试就知道了。”

说完作势撸袖子。

他顿时大窘,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不不不要!求你了……”

唉,脸又红了,黄花闺女都没这么容易害羞。搞得我跟老色狼似的,罢了罢了。

“那你告诉我,到底多重,我就不动你。”

他支支吾吾,总之是再不肯说了。

我不好老欺负人家,还有正事:“好吧好吧……我们来看看卷子。”

高二下学期,顾凯凤成绩一落千丈,明明上课很认真一点不开小差的人,竟然到了连及格都困难的地步。班主任如今都不敢说他,怕伤到他自尊心,便让我这个班长兼公认的顾凯凤唯一的朋友,来帮他学习。

我拿起他的试卷,仔细研究。数理化还好,语文英语是重灾区,答非所问,而且……

“这是什么?”我指着纸面上看不懂的符号问他。

“……写,写错了。”他说。

这些符号很奇怪,弯弯曲曲,形状变化却有规律,甚至可以区分出上下左右,乃至远近的结构。

“是吗?我觉得挺像是一种文字的呀。是不是你自己学了什么小语种?搞混了?”我揶揄他。

“不、不是,错别字而已。”他一把抢了卷子,不让我看。他看上去非常紧张。我不敢再开他玩笑。

“好吧,”我举手投降,“我们来讲卷子。”

尽管我认真把每一道题都讲了,还做了笔记重点借给他,顾凯凤的成绩还是没有一点起色。

在高二下学期的第一场摸底考试中,顾凯凤交了白卷。

“你到底怎么了?”再怎么着也不至于一个字都不写啊,我像一个儿子到了叛逆期的老母亲,比他本人还着急。

周五放学后,我把顾凯凤堵在教室里,别的同学都早早撤了。

“有什么困难?不能跟我说说吗。”

他左躲右闪,心不在焉。

火大!

“说话啊。”我推了他一把,谁知他像上回那样,身子一折,轻易就向后翻倒在地上,书包掉落,本子稿纸漏了一地。

他真的很轻,不是我的错觉。

“喂……”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讷讷无语。知道自己理亏,我蹲下来帮他捡东西,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

全是我看不懂的字符。

之前是一两个间杂着出现,现在满篇都是。这是什么鬼画符,鸟语吗??

一只细白的手拿走了那些纸,顾凯凤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原因。”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到了一些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

“你得了,某种……阅读障碍?”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说。

“算是吧……”他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那怎么办,你这样子……还能高考吗?”我哇哇大叫,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走来走去。

“陶桃。”他拉住我的手肘,“冷静点。”

让我怎么冷静,他这样肯定连高三都读不到就要退学了。大学怎么办?工作怎么办??

“陶桃……听我说……”

“都说多少次了,别叫我陶桃。”我抽回手,瞪他一眼。我的本名叫起来有点羞耻,只有女生会叫,班里的男生只喊我班长。

顾凯凤僵着一只手,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陶……桃子……”

我抽了抽嘴角,勉强接受了:“你要说什么。”

这下他反而不说了,两手反复搓着自己的胳膊。哎,不就是刚下碰了我一下,有必要这么嫌弃吗?天都黑了,要不是关心他,谁愿意这会儿还在学校耗着啊。我又要生气了:“到底要说什么,快点,不然我走了。”说完提起书包作势要离开。

“别、别走。”他嘴唇哆嗦着,神经质地掐着自己,疼痛使他额头冒出冷汗,整个人都痉挛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有点吓到了:“我开玩笑的……不急,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顾凯凤咬着嘴唇,肩膀内收,后背拱起来,不住地抓挠自己的胳膊。在昏暗的落日余晖中,我看见一道道血痕浸出了棉质校服面料上。

大夏天的,只有他会穿长袖的秋季校服,大家早就换上了短袖。

“顾凯凤!”我莫名有点害怕,大喊他的名字,像要叫醒一个梦游的人。我强行掰开他的手,将袖管捞上去,他的抵抗不值一提。

两条细白胳膊上是反反复复被抠破的伤口,皮肤坑坑洼洼,红色的血流出来,黑色的已经凝固。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颤颤巍巍地问他,他没有吭气。哇,看着好痛,伤口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些不明纤维,我小心地用指尖夹住,拔出来……

“啊!!”他低喊了一声,身体剧烈颤动。

“顾、顾……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碰着他肉了吗?我觉得奇怪,低头一看,手里捏着一片,沾着血迹的,鸟类的绒毛。

“这、是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是我眼花了吗?

他沾满血的手臂,长出了大片密密麻麻的羽绒。

他没有说话。

“顾凯凤?”我忍不住抬头看他。

天已经完全黑了。

逢魔时刻。

他的脸看上去跟平时不太一样。

那张总是苍白无神的脸,似乎变长了,嘴、他的嘴好像一只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