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今天晚上,就给小奥菲讲一个关于玫瑰的故事吧!”

“这是一个无名之人创作,被吟游诗人们传唱,再由宫廷乐官采集记录,最后才到达我们这里的故事哦!”

茂盛的荆棘丛中绽放着一朵红玫瑰,那么鲜艳,那么可爱。

清晨的甘露滋润她甜蜜的花蕊,傍晚的霞光润色她饱满的花冠,丰沃的泥土养育她茁壮的茎叶,于是当仲夏夜第一缕熏风的手指轻触花蕾,“啵”的一声,玫瑰骄傲地盛开。

铃兰谦逊地低下脑袋,摇起“叮铃铃”的起床铃。

玫瑰伸了个懒腰,舒展花瓣。

一只夜莺站在圣栎树上,放声歌唱。

“嘿,飞下来吧,唱出美丽调子的灰扑扑的小鸟儿,你所歌唱的‘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呀?”

骄傲的玫瑰不喜欢和比自己高的存在进行对话,于是夜莺“扑棱棱”拍着翅膀,停驻在繁茂的玫瑰树梢上。

“美丽的女士,”夜莺吻了吻玫瑰翠绿的叶片,这是人类贵族中流行的礼节,而这朵玫瑰无疑是一位高贵的小姐:“爱情是诗人的血液,是歌者的泪水,是伊甸园的果实,是上帝予人的珍宝——她比权力更伟大,比金珠更昂贵。”

“爱情高过陆地上最高峻的山峰,深过海洋中最深沉的渊底,长过世间最漫长的生命——她与神同在,与光同在,与声同在,与万物同在。”

“太抽象啦!”玫瑰不满地抱怨道:“我可不像你,拥有能飞上天空的翅膀,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没见到过,也没有感受过——啊啊,身为一朵玫瑰花——爱情的象征,居然不懂爱情,这是多么失礼的事情!”

玫瑰委屈地哭了起来,眼泪是露珠一般的清澈芬芳,沿着叶片滑落,融进她脚下的泥土中。

泥土唯有沉默,心脏有力的鼓动声呼唤着草虫。于是平地风起,将玫瑰的芬芳送往远处——蝴蝶来了,蜜蜂来了,蟋蟀的足尖跃动着鼓点,瓢虫在叶片上舞动轮转的华尔兹。而夜莺的歌声吸引了年轻而贫穷的学生,他在落满阳光的草地上躺下,大声朗诵他将要在教授女儿的窗棂边表白的情诗。

夜莺的歌声里,万物在钟爱的花朵面前展开绘卷,表演描述爱情的舞台剧。

初生的玫瑰着迷地注视着这一切,越来越快乐,也越来越困惑。

“可我没有人类的心!”她大喊道:“啊啊,爱情!人类所说的爱情——对于一朵花来说,简直是无解的谜题。”

夜莺不语,唯有以歌声回答。

泥土依然沉默。

蝴蝶翩翩到来又悄悄离去,蜜蜂嗡嗡到来又饱足离去。夜莺要将歌声洒遍大地,唯有泥土一直一直停留在这里,在玫瑰脚下一直沉默,无限安谧。

夏天过了是秋天,而当冬日的足履踏上第一缕北风织成的毯席,依然不懂“爱情”的玫瑰早已凋零。

“我困了,得睡一会儿,”玫瑰对泥土说,“希望我在你温柔的怀抱里,做一个关于甜美爱情的梦。”

泥土依然沉默。

梦很长,黑暗而温暖,散发着早已逝去的春日与夏日的芬芳气息。

玫瑰全身都要融化在仿佛死亡的甜蜜里。

然而,当玫瑰再次醒来的时候,迎接她的不是春的温柔,也不是夏的热烈,而是冬日清晨凛冽的寒风。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玫瑰惊讶极了,“冬日的寒冷冻结了我的血管,北风摧折我的枝叶,冰霜损毁了我的花蕾——究竟是什么,在漫长的冬夜将我唤醒到这世界上!”

德高望重的栎树哀叹道:“玫瑰啊,低下头去吧,看看你身边的荆棘,看看你脚边的泥土吧。”

于是玫瑰看见了夜莺。

心脏被刺穿,连最后一滴血也流尽的,死在晨曦光明之中的夜莺。

“姑娘对穷学生说,只要他送她一朵红色的玫瑰花,她就和他在舞会上跳舞。” 栎树说道:“可冬日的庭园,怎么会有玫瑰花呢?”

“‘这就是我所歌唱的爱情,这是一个真正的恋人!’那只善解人意的小鸟儿这样说道,‘多么奇妙!我所为之快乐的,有人却为它愁肠百结——啊啊,他一定是一个真正的恋人,也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恋人!’”

“这只小鸟儿飞向草地,草地中央的玫瑰树拥有如雪白泡沫一般纯洁的花儿,却没有一朵红色的玫瑰;这只鸟儿飞向日晷,日晷旁边的玫瑰树拥有如人鱼金发一般闪耀的花儿,却没有一朵红色的玫瑰;这只鸟儿来到窗边,你是它见过的最美的红玫瑰,可玫瑰树却已经冻僵啦!”

“‘我得让亲爱的玫瑰见识一下这人类的爱情,这一定是真正的爱情!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再感到遗憾,也不会再哭泣了!’那只小鸟儿喜悦地解释着,然后为你唱了一支歌。”

“将荆棘插入胸口,用心头流出的血温暖玫瑰树的血管、浇灌玫瑰树的根须,然后它唱啊唱啊,‘这样一定能将那孩子唤醒吧?’小鸟儿这样笑着对我说道。”

“最热的血、最痛的心、最美的歌声,在最悲哀的月光下交融发酵成最芬芳的酒酿,才能将沉睡的骄傲玫瑰,从寒冬长夜中唤醒。”

“它做到了——你看!可爱的小花儿啊,现在你的姿容更胜从前!不仅仅是鸽子血一般的红,不仅仅是海底珊瑚一般的红,这是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色彩啊!”

圣栎树的语调沉痛、哀伤、缓慢,然而玫瑰这一次非常耐心地聆听着每一个单词——她向来不耐烦听这棵老树说话的。

她听栎树描述夜莺最后挣扎着扑棱翅膀,歌声渐渐微弱,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也被荆棘刺穿了一个洞。凛冬的风从中呼啸而过,刮得心脏周围的血肉闷钝地牵痛着。

可玫瑰怎么会有心脏呢?那曾鲜活跳动,也已永远沉寂的,是被荆棘连通在一起的夜莺的心脏啊——

夜莺的血流进泥土,于是在黑暗温暖的泥土下,夜莺的心脏在玫瑰的胸腔里跳动着。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穷学生打开窗户,一眼就瞧见了这朵玫瑰花。

他万分惊喜地,将这朵世界上最红的红玫瑰摘下,献到心爱的姑娘面前,邀她共舞一曲。

然而姑娘只是皱了皱眉头。

“我担心它与我的衣服不相配,”她回答说,“再说,宫廷大臣的侄儿已经送给我一些珍贵的珠宝,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更加值钱。”

“噢,我要说,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学生愤怒地说:“我早该知道的,爱情多么愚昧啊!什么也证明不了,什么也交换不了,虚无缥缈而欺骗世人,远不及逻辑有用。啊啊!我要回去,研究我形而上的哲学,只有这样我才能探寻到通往真理的道路!”

他一下把玫瑰扔到了大街上,于是她落入阴沟里,一辆马车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玫瑰就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

当玫瑰的意识再次自渊面中浅浅浮起时,她发现自己似乎沉浸在一个黑暗温暖的怀抱里。

“睡吧,可爱的孩子。”一个声音温柔地说道:“在我怀里,你将得到永恒的安息。”

泥土终于不再沉默。

意识到这一点的玫瑰,终于安心地睡去了。

玫瑰和夜莺的血与肉,在永恒的大地中交握。

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会开出新的花朵吧!终有一天,那花朵会引来新的鸟儿吧!终有一天,那鸟儿会为花朵歌唱,最终献上自己的心脏吧!

到了那时候,玫瑰与夜莺,又会是一个新的故事吧……

***

“这就是我为你讲的,关于一朵玫瑰花的故事。”

无声的香气柔软而温暖,不知不觉盈满了床帷之间。

“小奥菲看起来很困惑的样子呢,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露茜娅将书本搁在膝盖上,肘撑在书上,捧脸微笑,深深凝视着奥菲利亚,眼中的宠溺满得仿佛要溢出来。

“……我真的不明白,写这个故事的人到底是相信爱情,还是不相信爱情呢?是赞美爱情,还是嘲讽爱情呢?”奥菲利亚不满地撇嘴:“而且,夜莺的行为动机简直是莫名其妙——为了它所以为的他人的爱情献出生命?为了让玫瑰花懂得什么是爱情?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它有什么关系?它为什么这么做?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蹩脚的作者直到最后都没说清楚,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一个愚蠢而可悲的配角,一个从头到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主角。”奥菲利亚下了这样的论断。

“啊,没错呢,一个蹩脚的作者,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还有匪夷所思的主配角……”露茜娅拈起妹妹铺在雪白枕间的黑发,缠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一点寂寞的影子在微笑中闪现:“而且,故事里不是也说了吗?‘爱情于我是无解的谜题’,说不定,连作者自己都不清楚‘爱情’的真面目,也不清楚玫瑰和夜莺的‘心’呢!”

“或许夜莺所追求的,只是‘爱情’这个概念本身吧……”奥菲利亚思索着姐姐讲这个故事的用意,缓慢而逻辑清楚地说道:“这也许是为什么它不懂‘爱情’的原因:一方面没有欲望,没有目的,只是单纯回应着彼者虚无缥缈的愿望,却不知道去索取;另一方面为了他人的愿望,一味单方面的自我牺牲式的付出,甚至做到了穿透自己心脏还要挣扎歌唱,最后悲惨死去的地步。该说这是圣人式的高洁呢,还是殉教徒式的愚蠢呢?驱动它的,究竟是是艺术家的疯狂,还是英雄的荣誉感呢?殊不知被索取的幸福也是爱情的必须,这样看来,爱上夜莺的‘那个’存在,该是多么悲哀啊!”

“啊啊,小奥菲是这么看待这个故事的吗?”露茜娅的神色有一瞬难得的凝滞:“夜莺不懂爱情啊……”

有那么一瞬间,奥菲利亚觉得,露茜娅离自己很远很远——但她其实就坐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她凝在奥菲利亚脸上的目光空茫而陌生,像是透过妹妹的身体,投向了埋在时间深处更遥远的地方,注视着另一个人。

她不甘地抿了抿嘴,鼓起勇气,出声打破了奇怪的氛围:

“所以露茜娅为我讲今天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诉我,让你心甘情愿接受了那个愚蠢男人的求婚的,是‘伟大’的‘爱情’力量?别骗我了,你明明连他送你的玫瑰花冠都拒绝接受……”

“噗……真是孩子气的话。”

露茜娅脸色一下子恢复了正常,甚至泻出几分高踞王座之时才显露的威仪:

“黄金打造的虚伪花朵,怎堪与真正的花朵相匹敌?何况,以彼区区弹丸之国献上的花冠,替代吾妹——亦是光耀之圣女亲手佩戴的神圣百合,在珀尔塞克第一皇女鬓边绽放,简直是对帝国的双重羞辱。”

“又或者,难道奥菲利亚希望姐姐真的爱上一个男人,甚至为他的客套仪礼抛弃奥菲送给姐姐的珍宝吗?”

“哎……唉?不是……不,我没有不让姐姐和男人……不是,我没有叫姐姐抛弃……”

奥菲利亚怔住,蔚蓝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无措。而后她试图张口辩解,却发现好像怎么样都会说错话。

“等等……以‘不愿意取下妹妹亲手采摘的百合花’为借口,拒绝戴上未婚夫作为私人信物的金玫瑰花冠,不管怎么说都还是显得太随便敷衍了吧?比起平平无奇的百合花,明明金灿灿的东西才更符合‘帝国的黄金玫瑰’审美的样子……”

“噗嗤……”

于是露茜娅半掩玫瑰色的嘴唇,“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却比筵席上弄臣逗趣之时显得真心了许多。

“并没有错哦!奥菲亲手采摘的百合花,是比任何瑰冠都要美丽的珍宝;而不让奥菲的心意落空,是一个合格的姐姐应该做到的最基本的事。”

露茜娅捧着奥菲利亚的脸,露出一个无限温柔的,完全不同于她面对男人们和贵妇们的笑容。

对于奥菲利亚来说,姐姐这样的笑容,哪怕只有一瞬,也是她苍白而狭小的世界里最珍贵的宝物——

独属于她、值得她拼上一切去守护去争取的宝物。

狡猾的露茜娅。

奥菲利亚晕晕乎乎的,身心仿佛浸泡在暖融融的苹果糖中,意识都要化去了。

最后,露茜娅将厚重的书本合上,俯下身子吻了吻奥菲利亚光洁的额头。

“好啦,时候不早啦,小奥菲该睡觉啦,明天一早还要去会见新到来的教师呢。”

侍女们安静而迅速地从阴影重重的门廊中走出来,如影子一般滑进小公主的寝卧,拉下挂帘金钩,将厚重的披风披在王女肩头,接过封皮烫金的童话书,捧上精巧的黄铜手炉。

露茜娅将手炉笼在胸前直起身子,准备离开。

这时,奥菲利亚扯住了姐姐长长的睡裙袖子。

“露茜娅……”小公主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在烛光下明亮地闪耀着:“你真的,真的对那个男人没有一点点‘那方面’的意思吗?”

黑暗中看不清露茜娅的表情,小公主忐忑而不安地期待着姐姐的回答,却又本能地抗拒。

露茜娅却令她意外地沉默了片刻。

“所以说啊,奥菲果然是小孩子。”

露茜娅开口了,语气中满是无奈:

“谁说爱一个人就要和他结婚?谁说婚姻的对象一定是自己所爱的人?”

“放心吧,我的小百合花。”她的声音轻松愉悦而漫不经心:“作为情人,那男人的资质或许不够看,可是作为弄臣愉悦君主,那男人可是拥有着万里挑一的才华呢!”

“除了名分,这个男人和以前的那些并不会有任何区别哦!”

……明明有区别,而且是极大的区别。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明明这一次,是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露茜娅身边,可以名正言顺地亲吻她、拥抱她、抚摸她、向她倾吐爱语的——名正言顺的丈夫。

“晚安,我亲爱的小奥菲。”

看样子露茜娅并不愿意多谈。

那么,姐姐善解人意的贴心小棉袄,又怎么能继续追问呢?

“晚安,露茜娅。”

为什么埃迦神族的后裔,会沦落到需要依靠联姻来巩固统治地位的可笑境地呢?

啊啊,在神明消亡,信仰沉沦的年代,身怀远古神明的血脉,并不是什么值得尊崇的稀奇存在,反而是可能召来灾厄的源头吧?

我们会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呢?

这份不见容于世的无望感情,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呢?

怀抱着这样隐秘的悲哀,奥菲利亚目送走露西亚的背影,缓缓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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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童话改编自王尔德《夜莺与玫瑰》。

今天依然是我爱的百合剧情呢(写百合一时爽,一直写百合一直爽.jpg)

下次该其他角色出场了。popo这边可以写肉,万岁!

话说新角色是男主,还是男配呢?

反正cp混乱邪恶,可能团灭也可能np嘛!(露出麻婆偷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