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斐迪南做了个梦。

梦里有缱绻的醉意和玫瑰的蕊香。古以色列王宫被月光柔曼的手指虚揽着,宏大壮阔的轮廓自指缝透出。纤细的影子斜抹在碎石子小路上,她提着裙摆轻盈地蹑足,白皙的脚踝在柔纱的起伏中时隐时现,光裸的足尖踩过月下汹涌的红蔷薇海洋,踩过茎叶遮掩着的人骨,最后轻柔地降落在宫殿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如一阵风,吹入巨大石柱撑起的空荡穿廊。

又是她。斐迪南有短暂的怔然。

她的幻影不仅在现实中出现,也纠缠在他梦境的每个角落。两年来,她已不知以多少种不同的姿态降临在他梦中。

这次……是古以色列王的妖妾耶洗别吗?

斐迪南望着她的背影,异域风情的细纱和碎铃装点她宽松的睡裙,后背垮下留出大面积空白,只由细链勾连两侧。她的身材并不丰盈,反而拥有一种优雅的贵族式瘦削,颈背逐渐沉入粘稠阴影,好似一张被漆黑火焰从四面蚕食的单薄纸片。

原来脱去礼服,披散开金发,卸下端庄仪态的莫尼塔·菲拉是这副模样。斐迪南沉默着跟去,靴底踏过她足尖接触过的地面。他从来都不知道。

手指撩开重重纱幔,姿态随性自由,纤白的小腿蹭着躺椅的扶手。空气被滚烫的酒精味儿浸湿,她似乎随之陷入醺醉,手腕垂下酒杯滚落,泼洒的酒液有如打翻的一捧玫瑰花瓣。王冠,丝带,随意掷在黑山羊地毯上,她则斜躺进软椅中,纤柔的肩颈半裸,眼稍被醉意浸渍得绯红迷蒙,眼睫在娇怯的笑声中颤个不停。

侍从穿过斐迪南,在她身侧下跪。他顺从地低着头,不敢让视线离开地面分毫。莫尼塔以手支颐,柔软的腰身从榻上撑起,纱幔鼓涌间,她的剪影投在身后描摹海洋的巨大油画上,一瞬间好似被古代帝王囚禁在宫中的海妖睁开了她的眼。

“嗯――怎么了?”娇懒的美人弯起唇角,春睡不足的倦声在空气中激起涟漪。

侍从向她汇报政事。玫瑰在她腰侧窃窃私语。

“这个……我知道呀。”她起身,踩着侍从的肩从榻上走下,旖旎的纱质裙摆如潮汐漫过对方的鼻梁,让他的呼吸一点点冰结,“奴役我们数十年的宗主国已经式微,你说我该不该亲自前往?”

“卑下认为……不应该。”侍从缓慢地吐字,简单的触碰沿着他的呼吸蔓延,一直冻住了他的肺,以至于他的声音那样凝涩破碎。“您才是王宫的主人,身份尊贵。”他说。

她没有回答。斐迪南发现她朝着自己所在的位置走来,面容逐渐清晰。事实上,她的年龄同她眼稍的媚意一般难以揣测,她看起来那么年轻娇嫩,陈酿般繁复又变化多端的气息却染过每寸肌肤,让人想到在琥珀中凝固数万年依旧生气蓬勃的蛱蝶。不过……至少应该比他稍长一些?斐迪南这么想着,发现她的视线朝向他的面孔,径直穿过了他。

他们的身体交错而过。斐迪南感觉全身的经络都被一把生锈的钝刀剐磨过,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太阳穴硬生生地疼。

“果然……还是去吧。”她的声音在耳后轻快地响起。

突如其来的眩晕把他所有心神卷进漩涡,再次睁开眼时,周围是熟悉的卧室,细微的晨光钻进眼皮。

斐迪南的胸膛起伏不定,似乎还未从暧昧的梦境中彻底抽离。他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想起身接杯水浸润干涩的嗓眼,掀开被子却在睡袍下看到明显肿胀的轮廓。

哦晨勃,非常正常的生理现象。

七点一刻。

各个合约国派来的使臣陆续到达。斐迪南站在高塔上,望着圣殿外来往的马车。如往常每个从绮丽梦境中抽身而出的清晨,他在浴室里处理了晨勃。当他穿上正式礼服,披上斗篷,戴上手套,依旧是稳重内敛的执政官继任者,无人发觉他的异样。

他还在回想梦中的内容。梦中的莫尼塔温柔曼妙,那副模样不曾出现在现实任何角落,更重要的是她与侍从的对话中提到了“宗主国”与“外交”,正巧,他的国家科洛达算得上西南合约十五国中的首领国。

――当然,是曾经了。

距离魔法污染爆发已有一百年的如今,地表上下三十米已被彻底污染成重度魔法辐射区,范围甚至还在逐日扩大,贵族疯狂往天上逃,穷人则像老鼠似地蜷进更深的地窟。无数城镇与良田荒废了,无数魔法源濒临枯竭,无数矿洞永久封闭,无数生物被辐射线诱发变异。科洛达虽勉强保留了一部分国力,但随着近几年国内反叛势力如瘟疫传播,曾经凭借高度发达的魔法文明与融合技术雄踞一方的西南霸主,最终以不可挽回的趋势衰颓下去。

相反的,北方受大污染影响最小的以迪亚帝国自两年前起就开始不断扩张。

斐迪南合了合眼。

他的梦似乎与现实存在某种联系。他辗转反侧依旧想不明白神究竟想借此告诉他什么。

他于是睁开眼,搭在石柱上的手指猛地合紧,心跳开始朝着失控发展。他花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脱缰的呼吸节奏。

飘着狮鹫旗的庞大的车队在殿门前停下,侍从拉开为首的马车门,随即恭敬地低下头,视线不敢逾矩半分。

门隙半开的马车有如潘多拉的宝盒,在第一缕恶念飘出裂隙之前,斐迪南错开了视线。莫名的溺水感泡住了他的肺,他尚不敢直视那位搭着侍从的肩走下马车的美人,又不舍得让视线离开的太远,于是微妙地错开三十度,只够她在余光里留下一个模糊的柔影,好似晨雾中半开的花。

莫尼塔铂金的长发,潮湿的眼稍,柔润美丽的唇角,骨骼起伏的后背,裙角偶尔翻起露出的踝骨,或文雅或随性的话语,那些在他无数个迷梦中演绎风情的斑斓意象此时放肆地翻腾起来。大坝将溃,他依旧克制着不让视线触及她的身体,只是在周围打着转,大量无意义的信息进入脑海一同起舞――狮鹫旗,马的鬓毛,侍从弯下的背,护卫骑士锃亮的盔甲……

等等,骑士?

斐迪南皱了皱眉,打量那位褐发骑士。这人他认得,修伊·兰斯特,两年前葬礼上的刺杀者,莫尼塔没有给他任何处罚,反而把他编入皇家守卫军,而且……

传闻是莫尼塔众多情人中的一个。

斐迪南的眉心难以舒展,他用手指摩挲着枪管,最后舒出叹息,转身离开塔顶的露台。

无论如何,他得找她聊聊。这个时候,斐迪南迫不及待。

侍女一边扶着她的主人前往安排的房间,一边为她整理装容。接近两天的长途跋涉,想必主人早已疲倦不堪。侍女小心抚平她礼裙上的每一条褶皱,调整好团纱的位置,简单梳理了她藤蔓般的金发。

出于以迪亚帝国的传统,皇族女性不能让异国人看到自己完整的脸,主人戴着面纱。侍女小心侍候着,打算回房再帮她摘下。出使别国有诸多不便,她至今不明白,莫尼塔殿下为何要纡尊降贵亲自来这里。

手指还停在柔软的发丝间,侍女听到身后传来的男人声音。

“我能跟您单独聊聊吗?”

声音沉稳柔和,克制着什么似的掺了一丝喑哑,贴近耳畔的质感如大理石般迷人。侍女转过头,目光触及来者时急忙行礼,一位穿着纯黑礼服的贵族男性,她认得这是科洛达即将加冕的下任执政官,相当于她国家的皇太子。

对方在接近,同时遣散周围的随从,高大的身形遮去一部分灯光。

科洛达的皇太子拜尔德殿下长相斯文俊美,举止优雅得体,平静的面孔上似乎扣了一张冰雕的面具,只在眼窝内透出两泓柔和的新绿,黑发遮挡,十字形的黑钻挂饰在左耳下时隐时现。听说政教合一的科洛达通过神谕来挑选领袖,这样一看拜尔德殿下简直与圣子的模板形象重合……侍女本是这么想的,随着他的接近,却隐约觉得违和。

他的气质,给人一种不太纯净的感觉。仿佛略含杂质的黑曜石,靠近了才看得清。

她的主人没有回答。她以为她默认,急忙退下。

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知为何,更显得沙哑,“您还记得我吗?”

修伊·兰斯特在侍从的房间里脱下盔甲,胸口浸湿衣料的薄汗让他难堪地闭了闭眼。

就在刚刚,莫尼塔扶着他的肩膀走下马车,秀美的指尖有如晨露,从他的肩头滑到胸口,最后柔柔地滴落,他的身躯顿时在铁壳中燥热,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抬手接住她的指尖。她怎会知道他盔甲薄弱的拼接线就在胸口?又或者她触及哪里,哪里就塌陷为他的弱点?

修伊·兰斯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爱上了皇后殿下呢?大概是回想起她那句“愿意为我而战”脊上淌过酥麻的燥热时。即使被编入皇家守卫军,他与殿下接触的机会依旧寥寥无几,她与他之间让他反复回想咀嚼的片段,竟都压缩集中在初逢的一刻钟内。

起初他感到不满与痛苦,以沉默抗拒她的安排。他曾是帝国南郡的居民,魔法辐射越过山脉侵染而来时,包括他的故乡在内的大片地区遭受了灭顶之灾。虽说那辐射蔓延到以迪亚时已经不足以对人体产生伤害,但它污染了大量耕田――等同于他们生命的东西。他们举家搬迁避灾的那年,老皇帝娶了新皇后。

修伊·兰斯特曾经恨着莫尼塔,这毋庸置疑,否则他也不会自愿成为刺杀者。只是后来他发现莫尼塔殿下并非他想象中的那样。

饥荒爆发后极短的时间内,她通过赎买租赁或别的的方式从大贵族那里筹集来足够的土地,妥善安排好了难民们。与东方合约国久久没有进展的商贸谈判在她接手后成功,大量运入的廉价附魔金属使得取暖设施在全国普及成为可能。她通过分治和合并宗教平息了帝国东南部常年的战乱――这个大皇子征战数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听说他故乡那么偏远的地区已经开始普及基础魔法教育时,修伊·兰斯特感到惊讶以及……

对曾经弄伤了她的歉意。

修伊·兰斯特开始认真学习通用语。他没想到某天会被她听见,她被他不标准的发音逗得轻笑,然后轻松随性地念出那个词的正确发音――affection,以温柔圆润的元音开头的美丽单词。

他某天在花园外巡视时第三次看见她。带着春乏的无辜美人蜷躺在花厅里,周围的女官与她商讨着什么,他在模糊的词句中捕捉到“子嗣”一词。是的,子嗣,皇帝逝世后,前任皇后所生的大皇子自愿驻守在帝国边界,极少归都,偌大的国境内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他不知怎么就想到莫尼塔平坦的小腹,随之袭来的热潮几乎烤融了他的脊骨。

寡言的骑士从那天起开始在训练场发狂地磨练武技,斩除每个企图伤害她的谋逆者,同时也弄得自己浑身是伤,无数次在纾解时轻喃她的名字――怀着某种缥缈而粘稠的念想。

宏伟的宫墙阻隔了他渴望又因痛苦微颤的视线。他曾经觉得莫尼塔殿下像只满怀恶意的坏猫,她要求他为她而战,却从不传唤他,她在他耳畔泄出轻笑,却不把一丝视线分给他本身――这样将他按在爪下时冷时热地逗弄。后来修伊·兰斯特终于想明白,莫尼塔从未刻意折磨他,只是偶尔一个滑稽有趣的东西掠过,随意多瞥几眼。又怎么会有人记得住随水流淌过指缝的沙砾呢?

对于修伊·兰斯特本身而言,这不就足够了吗?

他知道她在那堵墙后像春睡的猫儿一般随性地放松着,又知道这之后有自己一份功劳――哪怕微不足道。

能在这次出行中护卫她的安全,于他而言是超出期望的惊喜。他会尽全力保护她的安全,即便是――“献上生命”。

他出发前在心底如此宣誓。

所以当他换上侍从便装,拐过走廊,看见他的玫瑰被另一个男人堵在门口时,先是有不可思议的火花在脑中爆开,然后近似震怒地握紧剑――“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