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慰(二)

他走出教学楼,刺眼的光让他感到有些眩晕。只是随便和父亲谈到化学的学习有些吃力,他便让阿姨请了家教。

“夏书玫,你叫夏老师就行。”阿姨对他说,“年年拿一等奖学金。我带的人当中成绩最好的,教你肯定绰绰有余。”

“没有,老师太高看我啦!”她微笑着摆手说。微笑和摆手的弧度都仿佛精确计算过一般。她个子看上去很高,有着一张像是属于北方的脸,高鼻梁,薄唇。她穿着薄款暗绿色针织背心,底下的白衬衫领口洁净,黑发扎成马尾,露出纤细的脖颈。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他一边沿着来路往南门走,一边打量这地方。他走过网球场,看见有人正在练习网球,他隔着铁丝网观察那两人,看网球重重地着地,笨拙地弹跳,又被球拍一下猛扇。

他只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他开始在脑中回放刚才的场景,阿姨是如何介绍夏书玫,如何叮嘱他,夏书玫又是如何微笑,交谈。他没法不喜欢他们这样的人,包括父亲,他们既体面又温柔。他和许多这所学校里的学生擦肩而过,看着他们与同伴交谈,嬉笑,仿佛其中蕴含着某种正当的意义。

我永远也没法活成这样。悲哀感一如往常开始在他的心中蔓延。就这样想着时,他仿佛做梦一般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尹礼。

可她没有瞧见他,她穿着粉蓝相间的细条纹T恤和没过膝的灰色百褶裙。他突然很紧张,感到腋下冒汗,在他们道路即将相交时,她突然转到了一条辅路上。

他长舒一口气,但却开始踌躇起来。

不要跟上去,他对自己说,然后按照既定方向走去。

他暗自骂道,蠢货。然后转身喊道:“尹礼。”

他看见她有些迟疑地转过身,然后有些惊讶地说:“你也来看画展?”

展馆很大,不仅有毕业生的作品,还有老师的作品。来观看的人更是各式各样,既有学生,也有游客和附近居民一类的人。

他倒是不知道这里有画展,也不怎么感兴趣,只是跟着她在场馆里绕来绕去。她一言不发,倒是消除了一些他的紧张感。她在一幅木版画面前长久驻足。那画灰蒙蒙的,印着男人的裸背。他偶尔瞟到她的脸,但什么也读不出来。

“没听说你喜欢画呀,你自己画吗?”走出展馆时,她问道。

“我是跟着你来的。”他直白地说。

“什么?”她露出惊讶的神色,她的眉毛颜色很深,也有一些粗,沿着眉骨弯成圆圆的模样,眉间有一颗粉色的痘痘。她的眉毛看上去有些呆,但有一点可爱。

他什么也没回答,沉默地走着,然后问她:“要艺考吗?”

这次换成了她沉默。

他突然发现方向有些古怪,变得更加陌生起来。便说道:“是不是走错了?”

“这边出去离地铁站很近。”她立马说,“分班你去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吧。”他回答道。

“噢,我猜也是,你想好以后做什么工作了吗?”

“医生吧。”他脱口而出。但有一个词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船长。

我想成为船长,他心想。

“你真是目标明确,当医生可难了。”

“还是想试一试。”他苦笑了一下,随便回答道。

他们走出了校门,沿着马路向地铁站的方向走。他们走过一所教堂,那教堂白砖红顶,有着一个高高的塔楼。“这儿居然有个教堂!”他说。

这时一个身穿灰色短袖衬衫,肤色苍白,身材高挑的男子从院子里走出,他听见她叫了一声:“哥!”然后跑上去和那人说话。那男子偶尔将目光朝他瞥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她便朝他走来,然后他们又无言地走到了地铁站。

他看着她上了地铁。

“不走吗?”她问道。

“我是那个方向。”他指着对面的车说。

“噢......”她若有所思,然后对他说:“也许,我会艺考。”

他便走近了说:“其实我想......”当船长。他话没说完,列车们便慢慢合上,地板亮起橘色的指示灯。他立马退到门后。他看见玻璃门后的尹礼微笑着朝他挥手。他便也缓缓抬起手来同她告别。

走出地铁站,他又沿着来路往回走,他经过了教堂,体育场,各种各样的学院大楼,校园里的各处广播开始放起校歌,悠悠的女声宛如穿透了遥远的岁月。远处金子一般灿灿的夕阳在校园上空转为玫色、又同校园背后山顶澈蓝的天空交融为紫色。晚春温暖的风如亲吻一般拂过树木,学生们嬉笑着从他的身旁走过,穿着宽大夹克的女生踩着滑板飞过。

他感到,有一种期翼在萌生,宛如种子顶破皱皱的皮。

慢步走回南门时,天已经完全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