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西里喝咖啡不加奶泡,嫌那东西口感太绵密,声张甜腻腻的东西食多了会令人思路堵滞,表达能力垂直下降回地壳内部。不过给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剧本时,却能咯吱咯吱吃净一盒超细pocky,巧克力味的。

  小钟本守在旁边老老实实站着,等候太子发话状,就听见太子将咖啡杯往桌上重重一磕,黑稠液体溅出来,沾污照片里女人的脸。他吓得一哆嗦,心说这准备的是他喝惯的浓度没错。

  廖太子将照片赶蝇般拨远,嗤道,“环星对接的人理解能力没跑偏到银河系吧,说好要长得就符合平均水准的,这长得和CG捏出来似的,当我这是花瓶二次加工厂啊?”

  小钟认命地去弯腰擦桌,小心翼翼捏起照片幸存干燥的一角,剩余部分已被浸泡得分辨不出内容物,他好心提醒道,“廖导,您别忘了,人家是带资进组的,您和环星签合同时可是眼睛不带眨一下的。”

  傲骨奇才有时也得屈服资本。

  “查查,去,这艺名取得倒怪花哨的,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廖西里使唤起小钟来十分顺手,翘着腿啜起那还被他磕洒大半的咖啡来,“环星这是欺负文艺片没出路呢,什么过气明星都往我手里塞。”

  萧曼浓的屋子总摆布得像春夏时装秀,珠箔刺绣琳琅堆成一只拥挤的藏宝盒,敞开门那瞬间几乎让人生出会被扑着飞出的金翅蝴蝶撞疼眼睛的恐惧。

  她趴着翻最新的时尚杂志,却穿一件大马士革红睡袍,袖口还金丝银线交错着缠满,几乎是俗丽的用色了,可偏偏她皮肤极白,露出来的半截肩头像被鲜牛乳浇成,叫散漫卷曲的发梢黑密密半遮不遮的,人家是恃靓行凶,她活脱一个恃艳杀人,给她件破布褂子就能出门大杀四方。

  不过她没多少行程,上个月为工作出门满打满算也未超三五天,她还照例熏香换装,喝茶养猫,在这间衣饰拥挤的房子里潜心养老,很有赚够了钱被雪藏艺人的觉悟。

  可总有电话打断萧曼浓二十八岁的养老生活,提醒她半差不差仍是个女明星,哪怕气数已尽那种,“明天你得和宋清如一起见导演,别忘了。”她这经纪人的声音从来程序化,在这所空间里响起都硬邦邦,违和极。

  她摸着新做的美甲上浮凸的贝壳纹,讲话和动作一样轻而慢,“小宋也进组啊,看来真是好作品。”

  经纪人并没太多时间与她这复出计划实施中的过气老星废太多话,简明地交待了时间地点就结束了通话,她摸指甲还未够过一遍左手,忙音便嘟嘟地回响,挤挤挨挨的屋子也变得空旷。

  萧曼浓下床,踩着缀着孔雀毛的拖鞋吧嗒吧嗒满屋子找猫,猫是逮空就钻的家伙,她将它从橱柜罅隙里拎出来时也不为它的柔软度惊异,只边捋毛边哄道,“怪可怜人的,又要把你送去店里了。”

  猫拿肉垫在她膝盖上不耐烦地踩来踩去,说是抱怨她又要抛家弃猫也像,说是催促她赶紧去工作赚钱买新衣也像,总之猫的行为总是可以被赋予多重解读的,只是永远可爱罢了。

  萧曼浓将它放走,似乎并不在意它是否会弄皱那些华贵衣料,只查了查明日的行程路线,计算她该提前几多时间吹发化妆。

  想不通,萧曼浓重新趴回去看杂志,只是那些烂熟于心的品牌名如今却挤不进她的脑袋,她也想不通,环星这资本至上的东家是隔了多少年重新开眼,肯将她从这半雪藏半隐退的状态解放出来,一复出竟还是接这样大的制作。

  她都快忘了拍戏是什么感觉了。

  萧曼浓不是没红过,出名要趁早这件事没人比她更有资格吹嘘了,童星时期与多少老戏骨演祖孙不必多说,五岁就演了着名的拐卖题材影片《遗孤》里的小主角——尽管她始终很难面对那部片子里哭得五官扭曲的自己——之后演艺事业一路顺畅,十六岁竟摘得金棕榈奖的最佳女主演,至今戛纳红毯经典照里都有她穿旗袍的青春绮貌。

  不过萧曼浓能靠天生丽质加护肤品抵得过时间对脸的侵蚀,运势却是在登顶之后一路走样。媒体不知为她写多少花边新闻,标签只差贴满她全身,唱衰她的论调曾占据娱乐版面大半,长得浓艳,戏路窄,不如多拍拍写真爱惜一副好皮囊,趁早凭姿色嫁入豪门,别再重漆描彩地做花瓶——好在那时网络还不甚发达,要不真会因高开低走被从里到外地笑话。

  萧曼浓有时看微博上她那粉丝数停留在两万的“曼浓全球影迷应援会”,动态稀少得可算得上年更博主,都想私信他们,不如就地解散。约摸粉丝有大半是环星早年为她买的,后来看她路人缘败光,难再捧起,就忘记了后续营业行为。

  萧曼浓常觉得自己或许命不该红,这样想着,该去翻剧本的手就长久地停留在时尚杂志的内页上,纸料很有质感,冰冷细腻,如同情人的背部皮肤。

 

  “查到了。”小钟被那些红蓝词块弄得眼花缭乱,只为廖西里提供关键信息,“呀,她居然演过《遗孤》里那个哭得全中国人民都心碎的被拐小姑娘……”

  “你随便去幼儿园找个刚从妈妈怀抱被老师硬拉出来的小孩,他照样能不间断地哭上个把小时让你心碎,外加胆裂。”廖西里不耐地打断,“来了剧组就是新人,别说她从前的演艺经历。”

  “十六岁获金棕榈最佳女主演奖”这句沉甸甸的话就被小钟咽回肚里,他心说这官方词条怎么内容少得可怜,只退出去在网页中下滑浏览,“新闻报道说她背后的金主实力雄厚,身家估计……”那一串并排的零让他嘴巴也张得圆圆。

 

  廖西里重重哼道,“没人捧能带资进组吗。”

  “上面说她嫁入豪门的有,说她给人家生了三个孩子仍无名无分的也有,哎哎,还有人说她和金主一起包养情人的——”这些新闻的年份多停留在零几年,近期的少得可怜,果然女明星的艳史也是有保质期的。

  小钟看完后忧心忡忡,总结道,“廖导,我看您要小心了,她既然出过这么多桃色新闻,也有可能为了多些戏份半夜潜入您的房间,请您指导演技,哎,这样的大美人,您可得把持住。”

  廖西里狠狠瞪他一眼,他这些年几乎与风月绝缘的事谁不知晓,什么样的大美人,他皱着眉头翘着小指从那滩咖啡液里拎出洇湿脏污的照片,自然是看不清人脸,《遗孤》里的小女孩,他记得电影里分明长得挺秀气可爱的。

  怎么长大变成这样一张适合去拍情趣内衣广告的脸——等等,名字也这样艳俗,他翻到背面去看那被模糊得好像一团泪渍的小字。

  萧曼浓,他咂咂舌,好像真是喝到了他最讨厌的奶泡,舌尖被甜腻丰腴的絮状物给入侵,什么破名字,萧,曼,浓,每个字都音韵做作,念起来和那九十年代末武侠剧里堕入风尘的花魁的艳名似的,矫情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