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鬼这事原本就是宋应有心撺掇,要他讲个鬼故事倒不是什么难事,既然桐先生也加入其中,他稍稍思索一阵,便想出个故事:

“某地有对夫妻要出远门,所去的地方须度过大江,二人便来到江边,登上了一艘专门载客的船。可天有不测风云,那船航行到江中间的时候,忽遇暴风雨,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滔天的巨浪打翻了船,人和行李纷纷掉进水中。水性差些的扑腾两下便没了声息,运气好点的,抓到块浮木还能多挣扎一会儿。那妻子落入水中,与丈夫失散,正巧趴在一个空心的大木箱上,漂游着得以呼吸待救。

就这么捱了几个时辰,天色黑了,妻子抱着木箱顺着水流的方向也不知往哪处去了,只晓得自己还是身在水中,四周之间黑沉如夜的江水,并不见陆地,想来是飘到更宽广的河段里了。丈夫是个会水的,可如此长的时间,又没有歇息的地方,更没有补给,再会水的人也难支撑,也不知他有没有像自己一样,抓取一块浮木?

正当妇人万念俱灰之时,只见漆黑的江面上远远传来一点幽幽的光,那光亮越来越大,妇人终于看清那是一艘小舟,小舟行得近了,她甚至能看清船头上站着一个划桨的人。妇人无力呼救,好在船上的人眼力过人,把桨伸过去,她拼了命抓住,终于被拖上小船。

乌蓬小船的空间其实不大,满当当坐了几个人,有男有女,个个都与她一样浑身是水。方才划桨的那人此刻也走进来,告诉她,自己是其中一个船员,大船翻了,他游水找到预先备着的小船,一路划过来,救了不少落水的人。

妇人谢了恩,还是忍不住想恳请船员替她寻找自家夫君,只见那船员借着外头悬挂的惨白灯笼发出的光看了看,惊道:

‘这不是…大成兄弟的妻子么?’

大成正是妇人丈夫的名字,她赶紧道:

‘恩公与我家夫君相识?可否…可否再找找他?奴家知道黑夜无光,水上也难寻人,可……真的不希望他有事啊!’

那船员面露难色,船上其余人也纷纷露出些难以言喻的神情,那妇人见了,心下一惊,下一刻便听到船员说:

‘大成兄弟…方才我见了的。他已经……他、唉……嫂子莫怪我,这船本就狭小,地方是留给活人的,所以我见了他漂浮着,也没法子捞过来……’

妇人听闻丈夫死讯,立时嚎啕大哭起来,船上的人纷纷出言劝慰,又听得船员道:‘如今什么都没有,天也黑,一切都只能等天亮了再作打算,你且歇一歇吧。’

妇人无法,悲极累极,渐渐便睡着了。毕竟身穿湿衣,睡到下半夜,妇人便醒了过来,只见船上其余人睡得东倒西歪,那么狭小的空间,一个叠一个仿佛麻袋似的,也不见他们脸上有半点难受的样子。她轻手轻脚的爬出草棚,来到船头,小船已经停止了前进,划桨的人也睡了,船就随着水流轻轻漂着。

忽的感觉脚下以一紧,妇人低头去看,只见水中伸出一只泡得发白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腕处。 她吓得张开嘴想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下一秒便看见那处有个圆圆的东西破水而出,月色尚明,她定睛一看,不是丈夫又是谁呢?他的手抓着自己的脚,睁着眼睛看着她,令她一时间又悲又喜,又怕又爱。只听那水中的丈夫小声道:‘娘子莫怕,我没死。’

妇人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过魂来,两行泪下。丈夫又道:‘你快潜下水来,我负你游水离开这里,大船翻了,船上的人除你我,全都死了啊……’”

宋应模仿得很像,最后的语气甚至颤抖着,一时万籁俱寂,只余聆听者的呼吸声,颇有些背脊凉飕飕的感觉。见明远眼睛紧闭着,宋应恶作剧地轻轻踱步到他身后,弯下身子猛地一扯他的脚腕,果不其然,把他吓得直接从地上弹起,大叫道:

“啊!江伥!”

“哎哟……”宋应的恶作剧导致自己站立不稳,摔在草地上,他摸着屁股骂道,“这儿就只有个池子,哪儿来江伥!你还说你不怕?”

明远这才发现是宋应刻意装鬼,两人眼看又要扭作一团,陆希濂不动声色地站到二人中间,给他们一人递上一只酒杯,笑道:

“何为江伥?明远兄快给大家说说罢。”

宋应张张嘴,又闭上。看一眼陆希濂,他笑得十分真诚,好像对这个词十分好奇,亟待明远给他解答。宋应想说陆希濂分明知道这词是指什么,又故意装作不知来消弭纷争,就像之前他们在江边游玩,陆希濂装作不知道女帝新政一样。他既然想安抚明远,那宋应除了闭嘴还能怎么样呢?

明远拍拍屁股上的土,稳了稳气息道:

“人死后化作鬼,然死法不同,则也会化为不同的鬼。凡溺毙者,或被虎类吃掉的,死后变为伥鬼,须得诱骗活人下水,或为虎所食,得了替身,自己方可投胎转世。”

云澍听完,拍拍手道:“明远兄知道的可真不少。”她赞许的样子似乎也十分认真,倒是与陆希濂一唱一和。

“可要我看来,这伥鬼虽然厉害,但还是很惨。明明活在人世的时候就受那些个教条礼法的限制,如今做了鬼,也要被这什么寻找替死鬼的规矩给定住。人的规矩是人定的,鬼的规矩是谁定的?若是个善良的鬼,舍不得人家替他做伥,便永世不托生行不行?若是个倒霉的好人,被伥鬼骗去做替,谁又来解释好人好报的说法呢?”

她夸完明远,又皱着眉头对着这不知谁定下的规矩发了一通感慨。陆希濂看她,颇像个兄长一样温柔:

“鬼事也是由人所书,鬼的世界到底还是人的世界。给鬼定规矩的人如此做,想来是要告诉听故事的人,所有的事,不论天上地下,阴间阳间,都逃不开一个法字,不可违也。”

浩然出言道:“希濂,云澍,你二人可真是绝了,谈鬼之事也能被你们牵扯出深意,人家说读书越好的人越无趣,看来真是那样。”

陆希濂笑道:“我刻意扯些别的话来掩饰心中的害怕,谁知要背上‘读书越好越无趣’的罪名,哎呀,我只好承认了罢!”

明远听得陆希濂也说怕,先前的尴尬纾解了不少,男子的胆子比女子还小,要被人笑,可书院里最好的学生也怕,那这就可以被原谅了。

宋应喝一口酒润喉,清了清嗓子道:“下一个谁啊,赶快的!”

还未有人来应,就听的桐先生开口道:“不如我也来讲一个。”

大家颇有些惊奇,以为桐先生只是来品酒听故事,没曾想他也会主动说故事。扫一眼众人或呆愣或讶然的神情,桐先生随意地理理衣袍,又换了个盘腿而坐的姿势,缓缓开口道:

“从前,有个书生,去某处游玩的时候偶然邂逅了一个少女,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回家了以后,他便患上了相思病,日日茶饭不思。家中的教习先生见书生这样,问其缘由,得知是有了意中人。教习先生就替书生写好了祷文,师生二人一道去山上的城隍庙祈祷。这祷文倒是当真被城隍爷听到了,可城隍爷显灵,不是为了替书生实现愿望,而是要对他施以惩罚。每个人的命运都早已注定,书生本是状元命,高官厚禄,九十岁方寿终正寝,而教习先生,原也是个高中进士的命。这本是好事,但如今他师生二人犯了大错,做徒弟的无福再享受高官厚禄,还要在十九岁这年早早夭折;做师父的也要被抽肠剐腹而亡……”

“什么错呢?”唐伊茗听的入神,难以想象这两人何罪之有。

“是啊,他们哪里做错了么?”这故事并不可怖,明远也壮起胆子听了同样感到不解。

桐先生冲他们慈祥地笑,继续道:“那书生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外头看到一个女子就一见倾心,乃是大大地悖逆。教习先生得知后不仅不加以阻止,告诉他的父母,反暗中鼓励,还想求得神佛相助。从城隍庙里回来的当晚,书生便梦到自己遭受酷刑,教习先生也突然腹痛不止。不多久,两人就遂着城隍爷的惩处相继毙命了。”

桐先生讲完了,众人皆无接话的,他环视一圈,慢悠悠道:“这个故事自然是想传达给聆听的人一些寓意,如今你们知道了其中的寓意,可觉得应当照做?”

无人应答,他径自笑了笑,道:“这并非我所编撰的故事,而是有来源有出处的。我当初在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与诸位年纪一般大,我只觉得十分地不赞同,甚至觉得书写此故事之人简直应当下火狱!七情六欲乃人之本性,在这里被当成了罪无可恕的邪念,可笑之极。

而其后的许多年,我早被这人世塑造磨平了棱角,想法比起年轻的时候也变了不少,再回过头来讲这个故事……”

他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我还是觉得这是个无稽的寓言。”

“是以你们若潜心向学,便潜心向学好了,若发觉自己心有所属,也只管去追寻好了。无情的,不必在乎别人笑你是个书呆,你自有一方高洁天地,何必与蠢人共享?多情的,自去畅游你的花花世界就好,‘万般下品,唯读书高,’那是万般活法都没尝到甜头的人才说的话,人家酸你,可美酒与美眷是甜的啊。”

“夫子,您一点没有变老呢!”云澍的眼睛亮亮的,凑过去恭敬又俏皮地对桐先生道。

“咳咳!”

院门处又传来些声响,是一个男子的咳嗽声,众人望去,见赵掌院也提了个纸糊的灯笼站在那里,风吹得他的广袖鼓胀起来,整个人更显圆胖。赵掌院面色尴尬地对桐先生道:

“我方才听说有人不睡觉,跑来这里喝酒,就过来看看,怎么老师您……您教他们的都是些什么道理啊!”

“你也是我教的,我这么教你,你半点不学,我不是只好教别人么?”桐先生懒洋洋地咽一口酒,并不介怀。

赵掌院委屈地一跺他胖胖的脚,又换了个语气对学生们道:“大晚上不温书,不睡觉,聚在这里喝酒,是要我一一写信送到你们父母那里去么?还不快回去!”

事实上壶中的枸杞红也差不多见底了,即便掌院不来催,他们也不会留太久了。陆希濂把桐先生搀扶起来,大家很快收拾好了酒盏和带来的吃食,踩着月光离开西苑,往各自的住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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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夏夜小剧场,宋应讲的鬼故事引用我小时候看过的一则,只是具体忘了出处,非我原创。

其余参考:陈彝(清)《伊园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