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黄漆多有脱落,四处爬着受潮留下的绿藓,褪色的佛像披着一层泥沙混杂的陈灰,供台前的两盏红瓦灯不再闪烁,祈烛架上冷凝的红蜡和白猪油一片狼藉。相传陆听年轻时就是在这里出的家,想不到他发迹之后,竟这样念旧。

杜寻尾随络绎来到此处,心下恍然。陆贼狡兔三窟,这几年恁他多番试探,总也摸不到他的老巢。西郊这座破庙他不是没来过,只因并不相信陆听真的拿他当自己人,便只认作是又一处障眼法。也不知是陆听故意引导让他作茧自缚,还是他擅自将敌人想得太过强大。

佛像背后开有一道暗门,沿着窄径往下潜行数米即可另见乾坤。杜寻隐在暗处观看完一场姑侄相残,在络绎合上阮小宝双眼的那一刻还是于心不忍地别开了视线。三年时间不知不觉,他亦苦于寻常人的情感,时常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何况,阮福与他几乎同期入伍,两人尚有一份同袍之情,他却对他的遗孤...

...“陆听已经死了。半个月前,他就死了。”

死了?陆听反常地一个多月闭门不出,对此杜寻做过百般猜测,可当他亲耳听到答案时,却没有预想中的欣喜若狂——原来他真的已经死了。

四肢发麻,双手抑制不住地打颤,直到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屏息良久。往事幕幕,燕雀般从眼前略过。如果,如果早知陆听已死,他就不会用这一步险招...不,不可能了,从三年前他决定告诉阮小宝“真相”时起,他就不可能回头了。棋局已开,岂是他个人意志能够左右?

剑光一闪,刀锋停在杜寻颈侧,剑身嗡嗡作响。见过血的刃,铁锈味刺鼻,闻得人牙酸。

“...是你?”待看清来人,千头万绪皆在瞬间一片清明。答案触手可及,络绎反像是近乡情怯,手握着剑有些怔怔。

“陆听竟然已经死了,你这些日子还真是装得滴水不漏。”

见她已陷入魔怔,似是根本听不进自己的话,杜寻心下发狠,机械地吐出事先设计好的台词:“怎么?发现自己杀错了人?这你倒是误会我了。事确是小宝做的,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心慈手软。若是我,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听雨楼?”

络绎突然想起秦赴同她争吵时曾说过话——

“你究竟是在怨我,还是怨自己?你不想想,为何阮兄弟宁可向我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钱庄借钱,也不肯向你开口,还要瞒着你。我瞧你那兄妹情谊,也算不得什么!”

——她那时正是血气方刚,只当是气话,并未认真。这样看来,连秦赴都比她看得清楚。

“阮二哥和你,你们都是...”

“朝廷的探子。”杜寻面不改色地说着,“何必如此吃惊,难道陆听不是对我忌惮已久?他以为留我在眼皮底下好过放虎归山,还把自己当十年前的陆爷呢,老糊涂!”

“...小宝...”

络绎拿剑的手不住地发抖,伤害这个女人让杜寻无端生出许多快意,他夸张地哼笑着,字字诛心:“不过,我倒也没想过你会下得去手,不愧是陆听的狗!虽说我们是官,你们是贼,可小宝是真的认你当姑姑...”

尖叫被堵在嗓子眼,络绎无声地嘶吼着,只觉天旋地转,剑比意识先一步往人身上刺去。

“你打不过我的,你的心已经乱了。”杜寻利落地转身与剑柄擦肩而过,脚踏拱柱借力后退数米,负手而立。身后的暗道人头攒动,他并不想与络绎做无谓的缠斗,“组里的弟兄都将陆续赶到,看到你杀了唯一可能和你竞争的义侄,络当家的,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暴呵一声,络绎与剑一起迎了上去。

杨绥时隔三日再见到络绎,她又一次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旧伤未愈加上急血攻心,她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破庙。面对同伴的愤怒与讨伐,络绎没有控诉的余力,也没有辩解的耐心。这场杀与被杀的共舞,她甚至并没有什么真切的实感。挥剑,只是不停地挥剑。被绑在陆听身边将近三十年,她从不与他人建立过多的联系,以至最后关头哪怕刀剑相向,她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做到无波无澜。除了陆听和阮福,这些人和她又有什么相干?谁曾觊觎过她女子的躯体,谁曾关照过她挨饿的童年,进货途中的举手相助,训练场下的恻隐之心,欢席上的秽语,酒肆间的豪情...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接连倒下又接连站起,轻飘飘地,在她心中连名字都来不及留下。

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她竟下意识循着来时的路逃回了杨府。当冬夜的第一片雪花落到络绎眉心时,杨绥稳稳地接住了她。

独坐望月消愁,杨绥尚沉浸在怅然之中,且听庭院角落的小门传来三声节奏怪异的叩门声,让他倏地睁大了瞳孔。络绎在他床上养伤的那几天,他整日不厌其烦地同她说话,就曾谈起儿时一种捉鬼的游戏,而他与同伴交流的暗号,正是这样的三声叩响!

杨绥急急奔出门外,果然,果然,那个人就无声地靠在墙边,好像一片稍纵即逝的雪。

铺天盖地的腥味,他拨开她黏有血块的乱发,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三娘...你...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