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端只瞧着苏鸾笑,却是没有正面回答她。反倒是取出来一个紫檀木的长条形盒子,道了句:“这是孤松先生的新作。近些日子来,先生的字画日渐紧俏,倒是三娘子当日慧眼识珠。”

苏鸾仍旧是冷眼瞧着秦端,整个人的气场都颇为冷淡。秦端瞧着她这样子,便站起来,转身拿了一直煨在小泥炉上的陶壶,姿态反倒是越发悠然,道:“三娘子可有什么惯爱喝的茶?”

“君山银针。”苏鸾自然是不急的,有求于人的是秦端,现下秦端都摆出这么一副悠然自得的样,自己更是没理由紧张。

隔着热水蒸腾而出的雾气,秦端清隽的五官,显得越发的浅淡了几分,倒真有些少见的出尘之感。倒是叫苏鸾凭空有些感慨,自己日日所见的皆是庙堂之人,如今乍然见这一个江湖之上却又很有些手段的人物,也是新奇。

“我祖辈经营,起于西南,如今家族之众,也仍是以益州为先。”秦端一手提起小壶,热水冲击茶叶时的水流极为平缓又绵长,足见这倒水的人,手腕颇为有力,也能善加控制,“云贵是四川之门户,自我接手家族生意,云贵之地更是去的频繁。前年春时,播州大旱,当地之人本就强悍,这等荒年,许多人便就索性做了劫道的匪寇。正是我的商队遭人劫了之时,幸得云贵总督手下的一位校尉相救,正是您家的二郎君,如今的云贵总督府前军佐领苏澈苏将军。”

苏鸾抬眸瞧了他一眼,却是没有说话,目光就落在他身上,想要听听他还想说些什么。

秦端将桌上一杯茶,推到了苏鸾的面前,手指欣长,姿态优美,肤色却是不似脸孔一般的白皙,反倒是有些经过风霜一般,可见这位主不是个坐在家中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倒真是个自个行商的有为青年。

“好茶,好水,好功夫。”苏鸾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待放下时,倒是毫不吝啬地赞美了秦端。她品茶的功夫,这些日子里,可谓是突飞猛进,皆是得益于在御前侍奉时,所受的调教,什么时令喝什么茶,什么样的茶配什么样的水,什么样的水又该怎么煮,便都是要学上许多年的学问。

秦端笑的清淡,很是从容又淡然地收下了苏鸾的赞美,又继续先前的话题:“云贵之外,尚有大理南诏暹罗等等许多小国,数百年来,播州节度使辖制云贵,局势颇为安稳,商路也随之兴旺发达。二郎君眼光独到,家学渊博,为人亦是一等一的好,我与他一见如故,此后借着他的面子,行商之事也更顺遂了些。特别是,自东宫复位之后,二郎君在播州的地位,也随之叫很多人都格外重视了起来。”

苏鸾一下子便听出了秦端的言外之意。商人结交为官之人,素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唯一叫苏鸾有些好奇的是,竹里馆主人的身家不菲,这早便是京中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今日她和秦端相见,观他言行举止,更是不难瞧出,这秦家的底蕴显然是极为丰厚的,想必在益州称一句富甲一方是再容易不过。既然是这样富贵的家族,怎么会在播州没有位高权重之人结交,反而与自己的二哥相交甚深呢?这个苏字,或许在今时今日,是颇有分量的,可谢寰复位之前,这个苏,可是人人避之不及,却不成想,还有人主动靠上去。

“约摸六年前,我秦氏钱庄便有一个十分神秘的大主顾,陆续存入了数笔金额庞大的银子,自前年,成了每三个月固定存入,从未断绝过。这个主顾的身份虽从未叫我们知晓过,可我秦氏也有些自己的门道,六年下来,隐隐约约也能知道这背后的人,大概是谁。”

“于是,我们对于当今天下的形势,也会有自己的判断。”秦端虽未明说,可也算是暗示的足够明显,亦是不动声色之间,叫苏鸾对于他的认识也谨慎了几分,“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商人逐利,自然算的清楚。”

“商人逐利,呵。”苏鸾却是轻笑一声,“秦先生所图,却是不小,倒是叫我想起了秦朝时候的那位吕相国。”

“怎敢与吕公相提并论,在下不过是一介草民,赖如今太平盛世,略有些家资罢了。”

苏鸾瞧了眼摆放在房间角落的,极为精美的更漏,神色也收敛些许,很有些严肃又透着几分上位者的姿态,道:“我出来的时候不短了,秦先生也自报了家门,剩下的话,不如,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想必您已经知道,杨氏土司与田氏土司在播州已经短兵相接。可是,就连朝廷也并不知道,杨氏这一次,是要彻底剿灭田氏,甚至眼下这个时候,田氏可能早已经被他吞掉了。”

饶是苏鸾对于播州形势只是略略之道,可也听得出秦端丢出来的这个消息,是何等的重要。

播州自古以来,就是多族杂居之所,苗疆素来难治,汉人官员在此,也多力不从心。杨氏土司自七百余年前,改土归流,被前朝皇帝赐了个永镇斯土,才是第一次有汉人,真真正正地掌控了这片土地。自北朝建立,改土司为播州节度使,又另外扶植播州当地的几股大的势力,以图对杨氏达到牵制制衡的作用,而这四大土司之间也心照不宣,姻亲往来也很紧密,彼此之间或是同朝廷,都保持着一个还算是稳定的关系。而杨氏此时公然与田氏土司交战,毋庸置疑,就是在打破这个已经维持了几代的平衡,而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随之而来的种种可能与震动,便不可估量。

“杨氏这代土司,应当娶了田氏嫡女为妻,二人还育有儿女。既是姻亲,杨氏即便真有异心,也没道理,先拿田氏开刀。”苏鸾想通了期间厉害,却是拧着眉问了一句,“我当真不解。”

“这便正是朝廷和云贵总督低估此事的原因。杨氏做的隐秘,各方又都觉着,这更像是一种示威,虽说紧张,但远没有应该的那么紧张。”

“可我在播州所体会的,远不是如此。”

“起因便在杨氏土司身上。他身边有一个汉家出身的妾室,数年之间,得他宠幸非常。起先,那大夫人田氏,虽是吃醋不满,可到底是正室,底气也足,兼之自个却是年华老去,也就容着丈夫的行为了。可偏那如夫人给杨氏土司生了个小儿子,叫他爱的不行,如今那小儿年近七岁,聪慧过人,土司不过四旬年纪,还是年富力强之时,便动了改换世子的念头。”

“这念头一出,便叫田氏不满,为了维护自己所出的嫡长子的世子地位,自然也要娘家出力。杨氏盘踞播州七百年,早就将自己看做主人,对其他三家的态度,称不上好,尤其是这位,权色一起来,便昏头了。田氏也是脑子不灵光,娘家撺掇下,便要和儿子一起杀了杨氏土司,那杨氏自然心狠手辣,索性便提前下手将发妻和嫡长子一起杀了,一不做二不休,连着田氏土司这一族,都不肯放过,定要杀了,以绝后患。”

“先生说了这样多的话,我只问一句,此事与先生何干?先生持的又是怎么一个立场?”